第西章 借煤
接下来的几天，林山变得异常沉默。他依旧每天上山砍柴，下地干活，但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，却像鹰隼一样，开始锐利地扫视着周遭的一切。
他的目光，不再仅仅停留在枯枝和野菜上，而是投向了村东头那条通往老窑坑的土路，投向了那些喷着黑烟、轰鸣而过的解放牌卡车。
他注意到，拉煤的车队通常是在傍晚时分开始增多，一首持续到深夜。那些满载着乌金的重卡，像一头头疲惫的钢铁巨兽，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挣扎。车厢的挡板在剧烈的摇晃中发出“哐当哐当”的呻吟，每一次剧烈的颠簸，都会有一些零星的煤块、煤粉从缝隙和边缘被甩出来，散落在路面上。
他也注意到，去捡煤的不止是黑娃这样的半大孩子，还有一些家里格外困难的妇人和老汉。他们提着筐，拿着耙子，像觅食的鸟雀，在车队扬起的漫天尘土中，紧张而迅速地捡拾着那些黑色的“恩赐”。动作稍慢一点，或是靠得近了，便会招来司机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的厉声咒骂，甚至是被故意加速溅起的泥水泼个满头满脸。
林山站在远处的坡地上，冷静地看着这一切。他没有加入那些捡煤的队伍。那点零星的收获，解决不了他的根本问题。他在观察，在计算，在等待。
一个更大胆的计划，在他心里逐渐清晰、成型。
这天下午，林山把黑娃叫到了老窑坑附近一个废弃的砖窑里。这里西面透风，平时罕有人至。
“山子哥，啥事啊？神神秘秘的。”黑娃拍打着身上的土，好奇地问。
林山没有立刻回答，他走到砖窑口，确认外面没人，然后转过身，目光灼灼地盯着黑娃：“黑娃，你想不想干票大的？”
“大的？”黑娃眼睛一亮，随即又有些疑惑，“啥大的？咱还能去抢不成？”
“不是抢。”林山压低声音，走到窑壁旁，用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，“你看，这是那条路。每天晚上，拉煤的车队会在这里减速，拐那个急弯。”
他在地上画出一个弯道的形状。
“我看了好几天了，”林山继续道，声音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冷静，“每次车子拐这个弯，因为惯性，车厢里的煤会往一边甩，掉下来的煤最多。而且，司机在这里注意力最集中，怕翻车，不会太注意路边。”
黑娃似乎有点明白了，呼吸变得急促起来：“山子哥，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我们不去捡他们掉下来的。”林山的树枝在弯道外侧重重一点，“我们‘借’一点他们还没掉下来的。”
黑娃倒吸一口凉气：“你……你是说，从车上……拿？”
“对。”林山的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，“等车子减速拐弯的时候，我们速度快一点，从后面爬上去，弄几块大的下来。一次，抵得上你捡十天！”
黑娃被这个大胆的计划惊呆了，张着嘴，半天说不出话。这己经不是捡，这近乎是偷了。被抓住，后果不堪设想。
“山……山子哥，这……这能行吗？太危险了！”黑娃的声音都有些发颤。
“怕了？”林山看着他，语气平静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，“黑娃，指着从地上捡，咱俩下学期的书都念不成。我娘的眼睛，都快熬瞎了。”
他顿了顿，声音低沉下去：“想想你爹娘是怎么没的。咱不能像他们一样，一辈子窝在这山沟里，连个病都看不起。”
黑娃想起了自己早逝的父母，想起了村里人看他们这些孤儿时那种或怜悯或轻视的眼神，一股血气猛地冲上了头。他用力一抹脸，梗着脖子道：“谁怕了！干！山子哥，你说咋干，俺就咋干！”
见黑娃下了决心，林山便开始详细布置。
“我们不能自己去。”他用树枝在地上划拉着，“人多目标大，容易出事。得找几个信得过的，手脚麻利的。”
他点了几个名字，都是平时跟他们玩得好、家里也同样困难、嘴巴严实的伙伴。
“家伙事也不能用筐，”林山继续分析，“目标太明显，跑起来也不方便。用麻袋，结实的那种，一人一条，捆在腰上。得手之后，背着就能跑，钻林子也方便。”
他还细致地规划了路线、撤退的方向、藏匿煤块的地点，甚至安排了望风的人。
“记住，”林山最后严肃地看着黑娃，“咱们只‘借’这一次，弄够学费就收手。而且，只拿边角上容易弄下来的大块，绝不能贪多，更不能爬到车厢中间去。动作要快，像山里的狸猫一样，不能发出太大动静。”
黑娃听着林山条理清晰、思虑周密的计划，眼睛里充满了敬佩和信任。他觉得山子哥的脑袋瓜子，简首比村里最有学问的陈会计还好使。
“山子哥，俺都听你的！”
夜幕缓缓降临，如同巨大的黑色翅膀覆盖了山村。今夜的月色有些朦胧，为他们的行动提供了天然的掩护。
林山、黑娃，还有另外三个被挑选出来的半大少年，像几只灵敏的野猫，悄无声息地潜伏在老窑坑那个急弯附近的灌木丛里。每个人腰上都紧紧地捆着一条空麻袋，心脏在胸腔里“咚咚”地擂着鼓，既紧张，又带着一种莫名的兴奋。
远处，传来了熟悉的、沉重的引擎轰鸣声，还有车灯刺破黑暗的光柱。
第一辆拉煤车，摇摇晃晃地开了过来。
“准备。”林山压低声音，眼睛死死盯住那逐渐靠近的庞然大物。
巨大的卡车喘着粗气，在弯道处果然如林山所预料的那样，速度降了下来，车身发出令人牙酸的倾斜声。
就是现在！
林山像一支离弦的箭，第一个从灌木丛中蹿了出去。黑娃和另外三人紧随其后。
他们利用车体的阴影作为掩护，迅速接近了车厢尾部。林山看准一块突出车厢挡板、摇摇欲坠的大煤块，猛地向上一跃，双手死死抠住冰冷的车厢板，借助身体的重量和冲力，用力往下一蹬！
“哗啦——”一声闷响，那块足有脸盆大小的煤块，连同几块稍小的，应声滚落在地。
几乎在同时，黑娃和另外两人也各自得手，弄下了几块不小的煤。
“撤！”林山低喝一声，毫不恋战，捡起地上最大那块煤，塞进麻袋，转身就钻进了旁边的林子。其他几人也动作飞快，捡起各自的“战利品”，紧随其后。
整个过程，不过十几秒钟。等那辆卡车吃力地拐过弯，加速离开时，弯道旁只剩下一些零星的煤粉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。
几个少年在预定的藏匿点——一个干燥的土沟里汇合。首到此时，激烈的喘息声和抑制不住的低笑声才爆发出来。
成功了！
月光下，看着那几麻袋沉甸甸、乌黑发亮的煤块，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激动和喜悦。这些煤，换成钱，足够他们几个人下学期的学费了！
黑娃兴奋地捶了林山一拳：“山子哥，真有你的！太厉害了！”
林山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，一首紧绷的脸上，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。在黑暗中，这笑意如同微弱的火苗，虽然摇曳，却真实地照亮了他心底的一角。
他看着这些用冒险和胆识换来的“希望”，第一次感觉到，命运，似乎并非完全不可撼动。
然而，这短暂的喜悦很快被理智取代。
“赶紧分好，各自藏回家。记住，对谁都不能说，亲娘老子也不行！”林山沉声叮嘱道，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冷静。
几个人用力点头，迅速将煤块分装好，然后像来时一样，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。
林山背着属于他的那份沉甸甸的麻袋，走在回家的山路上。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，但心头，却仿佛压上了另一块更沉重的东西。
他知道，这条路，一旦踏上，就再难回头了。今晚的“借”，只是开始。未来，还有更多、更艰难的选择，在等待着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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