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 败露
接下来的两天，风平浪静。林山将换来的钱仔细藏好，那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几枚硬币，带着煤屑的黑色和金属的冰冷触感，却仿佛在他指尖燃烧。学费的一部分有了着落，但他心头那根弦，却绷得更紧了。
他照常砍柴、喂猪，甚至在母亲面前刻意表现得轻松了些。但一种野兽般的本能，让他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。
村里人看他的眼神，似乎多了些探究和窃窃私语。几个平日里一起“借煤”的伙伴，见到他时也目光闪烁，匆匆避开。尤其是黑娃，好几次欲言又止，脸上带着藏不住的惊慌。
林山知道，事情恐怕没那么容易过去。
果然，这天晌午，他背着柴捆刚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，就被等在那里的民兵连长陈大壮拦住了。陈大壮是村长陈满仓的侄子，膀大腰圆，穿着一身半旧的绿军装，脸色阴沉。
“山子，跟我走一趟。”陈大壮的声音硬邦邦的，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。
林山的心猛地一沉，但脸上依旧平静。他放下柴捆，首起身：“大壮哥，啥事？”
“啥事？到了你就知道了！”陈大壮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，“村长和支书都在大队部等着呢！”
大队部里烟雾缭绕。村长陈满仓坐在一张掉漆的办公桌后面，沉着脸“吧嗒吧嗒”地抽着旱烟。村支书李为民坐在旁边，眉头紧锁。角落里，还坐着铁匠铺的王老五，眼神躲躲闪闪。
林山被陈大壮推进来时，立刻感受到了屋里压抑的气氛。
“村长，支书。”林山站定，微微低着头，叫人。
陈满仓没应声，只是重重地磕了磕烟袋锅子，灰白的烟灰簌簌落下。他抬起眼皮，那双精明的眼睛像钩子一样钉在林山身上。
“山子，”陈满仓终于开口，声音慢悠悠的，却带着千斤的重量，“听说……你最近发财了？”
林山心里咯噔一下，但面上不动声色：“村长，您说笑了。我家的情况，您又不是不知道。”
“不知道？我看我知道得太少了！”陈满仓猛地提高了音量，一巴掌拍在桌子上，震得茶缸盖都跳了一下，“有人看见，你和黑娃他们几个，前几天晚上，在老窑坑那边鬼鬼祟祟！说！是不是偷公家的煤了？！”
最后一句，几乎是吼出来的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。
林山感到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。他强迫自己稳住呼吸，抬起头，目光坦然地看着陈满仓：“村长，我们没有偷。”
“还嘴硬！”陈满仓冷笑一声，指向角落里的王老五，“王老五！你说！是不是收了他们几个小崽子的煤？！”
王老五吓得一哆嗦，结结巴巴地道：“是……是收了点……可……可我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啊……他们说是捡的……”
“捡的？”陈满仓步步紧逼，“黑灯瞎火的，能捡那么多？能捡那么大块？林山！你以为我们都是傻子吗？！那是国家财产！是社会主义的煤！你们这是挖社会主义墙角！”
一顶大帽子，毫不留情地扣了下来。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村支书李为民叹了口气，想说什么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。
林山知道，抵赖是没有用的，王老五的指认和那些大块的煤，就是铁证。硬扛下去，只会让事情更糟，甚至可能连累母亲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在陈满仓下一波怒火爆发前，开口了。声音不高，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屋子。
“村长，支书，我们没偷。”他重复了一遍，但语气变了，“我们只是……‘借’。”
“借？”陈满仓被他这个说法气笑了，“跟谁借？跟汽车借？你倒是会说话！”
“是跟掉下来的煤借。”林山迎着他的目光，眼神清澈而固执，“我们没上车，没动车厢里的煤。我们只是把那些快要颠掉、或者己经颠掉在路边的大块煤，收集起来。这些煤，如果不捡走，也被后面的车碾碎了，浪费了。我们捡回来，换成学费，是想继续念书，想有点出息。”
他顿了顿，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，这哽咽半真半假，却恰到好处：“我爹没了，我娘病着，我想念书，我不想一辈子没出息。村长，支书，我们错了，我们不该瞒着队里。但这煤，真不是从公家车上偷下来的。要是算偷，我认罚，但我不能连累黑娃他们，主意是我出的，煤也是我让卖的。”
他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，既承认了行为，又巧妙地规避了“偷窃”的性质，将事情定性为“收集被浪费的资源”，同时打出了悲情牌，把动机引向“求学”，最后还主动揽下了主要责任。
陈满仓盯着他，一时竟有些语塞。他没想到这个半大孩子，在这种阵仗下，思路还能如此清晰，话也说得滴水不漏。
李为民支书这时开口了，语气缓和了些：“山子，就算如你所说，这事也不对。那不是无主的东西，是国家的财产。你们这么做，影响很不好！”
“我知道错了，支书。”林山低下头，态度诚恳，“卖煤的钱，除了交学费的，剩下的我可以交给队里。往后……往后我们再也不去了。”
最终的处理结果，比林山预想的要轻，但也足够沉重。
陈满仓以“损害集体财产，行为不当”为由，罚林山家五个工，并责令他将卖煤所得“非法”部分（实际上几乎是全部）上缴队里，同时必须在大喇叭里向全村做公开检讨。
从大队部出来时，林山感觉像是打了一场仗，浑身虚脱。五个工分，意味着母亲要多熬好几个夜晚纳鞋底才能弥补。上缴的钱，让他刚刚看到的希望又变得渺茫。而公开检讨，更是将他的尊严放在全村人面前鞭挞。
但他保住了读书的可能，也没有让黑娃他们受到更严厉的惩罚。这己经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。
傍晚，村口的老槐树上，那个锈迹斑斑的大喇叭响起了林山平静无波的声音。他按照要求，念完了检讨书。村里人聚在下面，听着，议论着，目光复杂。
林山站在喇叭下，面无表情。他感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、脸上。羞愧、屈辱、不甘……种种情绪在他心里翻腾。
但他紧紧攥着拳头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，没有让自己流露出一丝软弱。
他知道，从今天起，他在村里人眼里，不再仅仅是一个没了爹的可怜孩子，更是一个“有主意”、“胆子大”、“敢闯祸”的少年。
这个烙印，打上了，就再也洗不掉。
夜幕降临，他独自一人走到老鹰崖上，对着黑黢黢的群山，发出了一声压抑的、如同受伤狼崽般的嘶吼。
吼声在山谷间回荡，很快便被无边的黑暗吞没。
他喘着粗气，看着山下零星灯火的山村，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坚硬。
这条路，比他想象的更难走。但他没有退路。
这次“败露”，没有击垮他，反而像一块磨刀石，将他骨子里的某种东西，磨得更加锋利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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