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石崖
检讨的风波看似过去了，却在林山和村子之间，砌起了一道无形的、冰冷的墙。
那些曾经带着同情或仅仅是漠然的目光，如今多了许多别的东西。有警惕，有审视，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戏谑，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、对“狠角色”的忌惮。大人们看到他，会下意识地把自家玩闹的孩子叫回身边；以前能说上几句话的同龄人，现在也大多绕着他走，仿佛他身上带着什么晦气。
林山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。他不再去人多的地方，砍柴也专挑最僻静、最难走的山梁。他像一头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幼兽，将所有情绪都死死摁在心底，只在无人处，才允许那深切的屈辱和孤独感一点点啃噬自己。
只有黑娃，还像影子一样跟着他。但连黑娃的话也变少了，看向林山时，眼神里除了往日的信服，更多了几分担忧和不安。
“山子哥，他们……他们就是瞎嚼舌根子！”黑娃试图安慰，却显得苍白无力。
林山只是摇摇头，目光投向远处连绵的秃山，声音没什么起伏：“没事。”
他怎么可能会没事？那大喇叭里的检讨声，每天晚上都会在他耳边回响。村里人指指点点的样子，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脑子里。他知道，在这个封闭得像一口古井的山村里，这件事会成为他身上永远也洗不掉的污点。
除非，他真正地走出去，走出这片天地。
老鹰崖是村子附近最高最陡的一座山崖。崖顶有一小块相对平坦的地方，几块巨大的岩石像疲倦的巨兽般卧在那里，挡住了山风，也挡住了山下所有的视线。
这里，是林山和黑娃的秘密基地，是他们最后的堡垒。
小时候，受了委屈，或是被其他孩子欺负了，他们就会爬到这里，对着空旷的山谷大喊，或是默默地坐着，看云卷云舒，首到心里的憋闷慢慢散去。
这天午后，林山又爬了上来。他没有喊，也没有坐，只是走到崖边，站在那里，一动不动。脚下是百丈深渊，云雾在山腰间缭绕。强劲的山风吹得他破旧的衣衫猎猎作响，仿佛随时要把他这单薄的身子卷下去。
他闭上眼，父亲坠窑、母亲哭泣、村长拍桌、村民议论……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飞速闪回。那些声音，那些面孔，交织成一张巨大而沉重的网，要将他死死缠住，拖进无边的黑暗。
他猛地睁开眼，胸膛剧烈起伏。不能！他不能被这些东西困死在这里！
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，是黑娃。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，用芋头叶子包着，还冒着丝丝热气。
“山子哥，”黑娃走到他身边，把叶子包递过来，“俺娘刚烤的，还热乎着。”
林山没回头，也没接。
黑娃也不在意，自顾自地坐在旁边的石头上，打开叶子，里面是半块烤得焦黄流糖的红薯，散发出一股温暖的甜香。他掰下一大半，硬塞到林山手里。
“吃吧，可甜了。”
林山看着手里那半块滚烫的红薯，又看了看黑娃那张被山风吹得皴裂、却写满了真诚和关切的脸，心头那层坚冰，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。
两人并排坐在崖边的石头上，默默地吃着那半块烤红薯。甜糯的滋味在口腔里化开，带着烟火气的温暖，暂时驱散了盘踞在心头的寒意。
这是他们之间无需言说的默契和情谊，是比血缘更牢固的纽带。
“黑娃，”林山忽然开口，声音有些沙哑，“你怕吗？”
黑娃啃红薯的动作停住了，他扭过头，看着林山：“怕啥？”
“怕以后。”林山的目光依旧望着远方，没有焦点，“怕像咱们爹娘一样，一辈子困在这山坳坳里，累死累活，也挣不出一个指望。怕哪天一场病、一场灾，就像我家那头猪一样，说没就没了。”
黑娃沉默了。他舔了舔粘在手指上的糖稀，低声道：“怕……咋能不怕。可怕有啥用？”
“是啊，怕有啥用。”林山重复了一句，像是说给黑娃听，又像是说给自己听。
他把最后一口红薯塞进嘴里，用力咽下，仿佛咽下的不是食物，而是所有的犹豫和恐惧。
“黑娃，你想过山外面的世界是啥样吗？”林山的声音里，带上了一种罕见的、近乎梦幻的色彩。
黑娃茫然地摇摇头：“没想过。俺就知道镇上逢集热闹，有好多好吃的。”
“不止是镇上。”林山抬起手指着远方，目光似乎要穿透那层层叠叠的山峦，“我听镇上回来的老师说，山外面有比镇子大十倍、百倍的城市。那里的楼比老鹰崖还高，晚上不用点油灯，满街都是电灯，亮得像白天。路上跑的不是驴车马车，是密密麻麻的汽车，还有那种长长的、像房子一样的公共汽车……”
他描述着从书本上、从老师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来的城市景象，那些画面对他而言也是模糊的，但却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。
“在那里，只要肯干活，就能挣到钱，就能吃饱饭，就能穿新衣裳。病了，有干干净净的大医院；想读书，有藏着无数书的大学……”他的声音渐渐激动起来，“在那里，没人认识我们，没人知道我们爹是谁，没人会在背后指指点点！我们可以重新开始！”
黑娃被他话语里描绘的景象震住了，张着嘴，呆呆地看着林山，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。
“山子哥……你……你想去？”
林山猛地转过头，眼神灼热得像两团火，死死盯住黑娃：“对！我要去！我不能留在这里，像一头被拴在磨盘上的驴，一圈一圈，走到死也走不出这个院子！”
他的拳头重重砸在身边的岩石上，发出沉闷的响声，指关节瞬间变得通红。
“我要去我爹去过的煤矿！我要去看看，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！我要挣很多很多钱，把我娘接出去！我要念书，我要活出个人样来！”
这压抑了太久的心声，如同火山喷发，带着滚烫的岩浆和决绝的意志，冲击着黑娃的心灵。
山风呼啸，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草，掠过两个少年激动而肃穆的脸庞。
黑娃看着林山眼中那近乎疯狂的光芒，看着他砸在石头上通红的拳头，一股热血猛地冲上了头顶。他“嚯”地站起来，胸膛剧烈起伏。
“山子哥！俺跟你去！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，声音在山谷间激起微弱的回响，“你去哪儿，俺就去哪儿！俺这条命是你从刘二狗手里救下来的，俺就跟你！”
林山也站了起来，两个少年在悬崖边上，像两株倔强的小树，迎着风，彼此对视。
没有更多的言语。林山弯腰捡起一块尖锐的石片，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的左手掌心划了一道。殷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，顺着手腕的纹路蜿蜒而下。
黑娃愣了一下，随即也夺过石片，在自己掌心狠狠一划。
两只流血的手，紧紧握在了一起。温热的血液交融在一起，滴落在脚下冰冷的岩石上，留下几朵暗红色的、小小的印记。
“同生共死！”林山的声音斩钉截铁。
“同生共死！”黑娃的回应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。
这一刻，少年意气超越了所有对未知的恐惧。离家闯荡，不再是一个模糊的念头，而是一个用鲜血立下的、必须践行的盟约。
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极长，投射在苍茫的群山之上，仿佛两个即将出征的、渺小而又无比坚定的战士。
石崖无言，见证了这一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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