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磊要南下的消息,像一颗投入池塘的石子,在周家集年轻一辈的心中激起了远比周晓雨考上大学更为复杂、更贴近现实的波澜。上大学固然光荣,但那终究是少数天才和极度幸运者的专利,而“去南方”,则像一扇突然对所有人撬开了一丝缝隙的大门,门后是隐约可见的、与面朝黄土背朝天截然不同的喧嚣与机会。
这几天,王磊家那栋新盖的、鹤立鸡群般的红砖瓦房院门口,比往常更加热闹。不断有相熟的年轻人进出,脸上带着好奇、羡慕或是跃跃欲试的神情。王磊穿着他那件最体面的的确良衬衫,站在人群中央,唾沫横飞地描绘着他从去过的人那里听来的、或是自己加工想象的南方景象。
“……那边工厂多得跟咱们这的玉米秆似的!缺的就是人手!只要肯干,一个月挣个一两百块跟玩儿一样!” 他挥舞着手臂,声音亢奋,“看见没?电子表,广州那边遍地都是,咱们这卖十几块,那边进货才几块钱!还有喇叭裤、花衬衫……时髦得很!留在村里有啥前途?种一辈子地,也盖不起我这样的房子!”
他的话,像带着钩子,挠动着许多年轻而躁动的心。有人听得两眼放光,追着问具体怎么去,要带多少钱;也有人将信将疑,但眼神里也充满了对未知远方的向往。
这股悄然兴起的“南下风”,与即将奔赴大学校园的周晓雨,以及决定留在村里的赵远航,形成了鲜明的对照,仿佛预示着这个村庄的年轻一代,即将踏上三条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。
周晓雨的录取通知书,给沉寂多年的周家带来了久违的生机,但也带来了现实的窘迫。学费、路费、生活费……每一笔都是不小的开销。周文静翻箱倒柜,将这些年省吃俭用、偷偷做绣活攒下的一点微薄积蓄都拿了出来,数了又数,眉头始终无法舒展。
“娘,没事的,” 周晓雨看出母亲的忧心,安慰道,“听说大学有助学金,我可以申请。而且,我也可以利用课余时间做点零工。”
周文静看着女儿懂事的脸庞,心里更是酸楚。她拉住女儿的手,低声道:“晓雨,出门在外,不比家里。凡事……凡事要多个心眼。到了学校,好好读书,别……别的事,少掺和。” 她的话语里,带着那个特殊年代留下的、刻骨铭心的谨慎与恐惧。
周晓雨知道母亲在担心什么,她用力点点头:“娘,您放心,我知道的。我就是去读书,别的什么都不想。”
与此同时,赵远航也开始为自己的“留守”付诸行动。他没有像其他年轻人那样围着王磊转,而是拿着那本皱巴巴的《科学种田手册》,跑到自家分到的、位于山脚那片较为贫瘠的田地边,比划着,琢磨着。他甚至还跑去公社,找了那位据说在农校培训过的技术员,虚心请教改良土壤、引进新品种的可能性。
技术员被他的诚意打动,给了他一些建议,但也首言不讳:“远航,想法是好的。但这需要投入,需要时间,而且有风险。咱们这地方,祖祖辈辈都是这么种的,你想改变,不容易啊。”
赵远航黝黑的脸上露出执拗的神情:“总得有人试试。地是死的,人是活的,我不信它就长不出更好的庄稼!”
他的举动,在村里人看来有些“傻”。有那闲工夫,不如像王磊一样出去闯闯,或者像别人一样老老实实种地,瞎折腾什么?连他父亲赵建国,也只是沉默地看着儿子忙活,没有阻拦,但眼神里也带着几分不解和担忧。
这天傍晚,夕阳将大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。周晓雨和赵远航,像过去无数个傍晚一样,默契地来到了树下。只是这一次,气氛与往日不同,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即将离别的、淡淡的伤感与对未来的迷茫。
“王磊后天的火车,” 赵远航靠在粗糙的树干上,望着天边绚烂的晚霞,忽然开口,“他说……那边机会很多,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看看。”
周晓雨的心莫名地紧了一下,她转头看向赵远航棱角分明的侧脸:“那……你怎么想?”
赵远航沉默了片刻,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土坷垃,在手里掂了掂,然后用力将它掷向远处的田野。土块在空中划了道弧线,碎成粉末,融入了那片他无比熟悉的土地。
“我不去。” 他的声音不高,却异常坚定,“王磊有王磊的路,我有我的路。你们都走了,这村里总得有人留下来。我就不信,守着这黄土疙瘩,就真的没出息!”
他转过头,目光灼灼地看着周晓雨:“晓雨,你还记得吗?小时候,咱们在这树下玩,你说你长大了,要当老师,要让咱村里的娃娃都能念上书。我说,那我就在村里种出最好吃的粮食,让你和娃娃们都能吃饱!”
童年的戏言,在此刻听来,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。周晓雨的眼眶微微发热,她点了点头:“我记得。”
“你看,” 赵远航指着周围的土地,眼神里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光,“地还是这块地,树还是这棵树。但时代不一样了!政策好了,不会再像以前那样……我相信,只要肯动脑筋,肯下力气,一定能让它变个样子!我想试试种果树,技术员说咱们这的坡地,种苹果也许能行……”
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自己从书本和技术员那里学来的规划,如何引水,如何施肥,如何防治病虫害。他描绘的景象,没有王磊口中的灯红酒绿,也没有大学校园的书香雅致,却充满了泥土的芬芳和一种扎根于大地的、朴素的希望。
周晓雨静静地听着,看着眼前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。他或许没有王磊活络,没有大学生的光环,但他身上有一种如同这大槐树根系般沉稳而坚韧的力量。她忽然意识到,奔赴远方是一种勇敢,而坚守故土、试图改变故土,同样需要巨大的勇气和信念。
“远航哥,” 她轻声说,眼神清澈而真诚,“我相信你。你一定能行的。”
这句简单的鼓励,让赵远航的心像是被温暖的阳光照彻。他憨厚地笑了笑,露出一口白牙:“你就放心去念你的大学!家里有我呢,我会帮着照看文静婶子的。等你在城里站稳脚跟,说不定……说不定我种的苹果,还能卖到你们学校去呢!”
他说这话时,脸上带着憧憬,眼神却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黯然。他清楚地知道,晓雨这一走,他们之间的距离,将不仅仅是地图上那短短的几厘米。
夜色渐浓,两人在槐树下站了很久,说了很多话,关于过去,关于未来,关于各自的选择。首到周文静在远处呼唤,周晓雨才依依不舍地转身回家。
赵远航独自一人留在树下,仰望着星空。晚风吹过,树叶沙沙作响,仿佛在回应他内心的波澜。他下定决心,要将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,作为自己奋斗的战场。
而此刻,在王磊家,行装己经打点完毕。王磊将最后一沓钱塞进缝在裤衩里的暗袋,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与对财富的渴望。他对这个村庄,几乎没有留恋。
也就在这个夜晚,周晓雨在整理行装时,无意中从母亲那口旧木箱的夹层里,摸到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、硬硬的东西。她好奇地打开,里面并不是钱,而是一本纸张泛黄、字迹娟秀的日记本,扉页上,写着母亲周文静的名字,日期却是二十多年前。
她随手翻开一页,借着昏黄的灯光,几行字跳入眼帘:
“……今日槐花落如雪,建国哥于树洞中置野莓一捧,甜入心扉。只盼岁月静好,永如今日……”
周晓雨的手,猛地顿住了。建国哥?赵建国叔叔?野莓?树洞?
母亲从未提起过的往事,如同尘封的画卷,在她面前悄然掀开了一角。她似乎触碰到了母亲那沉默寡言的外表下,隐藏了半生的、不为人知的秘密。
窗外,夜风拂过槐树,发出悠长而神秘的叹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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