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别的日子，像被无形的手推着，一天天逼近。周家集的气氛也变得更加微妙。王磊即将南下的兴奋与周晓雨金榜题名的荣光，如同两股交织的气流，在村庄上空盘旋，搅动着每一个年轻人的心绪。而那棵大槐树，依旧静默，仿佛在等待着一次重要的见证。
这天傍晚，晚霞似火，将西边的天空烧成一片壮丽的锦缎。周晓雨帮母亲煎好药，看着她睡下后，心里装着那本意外发现的日记，以及日记里那个与如今沉默寡言的赵建国叔叔截然不同的、会偷偷放野莓的“建国哥”，神思不属地走出了家门。
她不知不觉，又走到了大槐树下。粗壮的树干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，那些模糊的划痕里，是否也藏着母亲年少时刻下的心事？她仰起头，目光试图穿透浓密的枝叶，找到那个传说中的树洞。母亲笔下的甜蜜，与后来众所周知的“划清界限”，这两者之间，究竟隔着怎样一段惊心动魄的过往？
“晓雨。”
赵远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，打断了她的思绪。他手里拿着几根新削好的、用来给未来果树苗做标记的木签，脸上带着劳作后的汗渍，眼神却一如既往的温和。
“远航哥。” 周晓雨转过身，勉强笑了笑。
赵远航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情绪的低落，走到她身边，靠着树干，轻声问：“怎么了？是不是……担心去学校的事情？还是舍不得文静婶？”
周晓雨摇了摇头，犹豫了一下，还是忍不住开口，声音很轻，仿佛怕惊扰了什么：“远航哥，我……我前两天，不小心看到了我娘以前写的一点东西。”
赵远航怔了一下，没有立刻接话，只是静静地看着她。
“里面……提到了建国叔叔，” 周晓雨斟酌着用词，小心地观察着赵远航的反应，“还有……这棵槐树，和一个树洞。”
赵远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，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起来。他沉默地低下头，用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蚂蚁。关于父亲和周文静婶婶的过去，他并非一无所知。那些破碎的言语，父亲偶尔望着槐树出神的模样，以及村里一些老人欲言又止的神情，都曾在他心里拼凑出一些模糊的轮廓。只是，那是一个被刻意尘封的禁区，无人敢轻易触碰。
“远航哥，” 周晓雨鼓起勇气，问出了心底盘旋己久的疑问，“他们……他们以前，是不是……”
她的话没有说完，但赵远航明白她的意思。
他深吸了一口气，抬起头，目光投向被晚霞染红的树冠，仿佛能穿透时光，看到父辈们年轻的身影。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：“我也不是很清楚……只听我爹喝醉后，含糊地提过一句，说他这辈子，最对不住的人……就是文静婶。”
他顿了顿，似乎在组织语言，最终还是选择了最朴素的表达：“那个年代，很多事情……由不得自己。我爹他……有他的难处。”
他没有为父亲辩解，也没有详细描述那份“难处”，但这简单的话语，却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能触动周晓雨。她想起母亲日记里那份小心翼翼的欢喜，再联想到后来母亲所遭受的一切，以及赵建国叔叔这些年始终未再娶妻、独自抚养远航哥长大的沉默，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。
原来，母亲的沉默里，不仅有个人的伤痛，还藏着时代洪流下，另一份同样沉重的无奈与牺牲。
“我娘她……从来不说。” 周晓雨的声音有些哽咽，“她把所有的事，都埋在心里。”
赵远航转过头，看着周晓雨微红的眼眶，心中一阵抽痛。他笨拙地想要安慰她：“都过去了，晓雨。现在……现在时代不一样了。”
是啊，时代不一样了。他们不必再像父辈那样，被出身和立场无情地割裂。他们可以自由地选择求学、经商，或者留守。但是，横亘在他们之间的，似乎又出现了新的、看不见的鸿沟。
就在这时，一个不合时宜的、带着戏谑的声音插了进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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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见王磊拎着个小皮包，打扮得油头粉面，显然是准备提前去县城住下，赶明天一早的火车。他脸上挂着那种洞悉一切般的、令人不适的笑容，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。
赵远航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，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脚步，将周晓雨挡在了自己身后半个身位。
王磊将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，嗤笑一声，目光在周晓雨和赵远航之间来回扫视，语气带着几分轻佻和挑衅：“我说远航，可以啊！不声不响的，心思挺活络嘛！知道晓雨马上就要变成金凤凰了，赶紧先把窝边草啃了？”
“王磊！你胡说什么！” 赵远航脸色一沉，语气带着怒意。
周晓雨也被这粗俗的话气得脸颊绯红，羞愤地瞪着他。
“我胡说？” 王磊摊摊手，一副“别装了”的表情，“咱们从小一块长大，谁不知道你那点心思？以前是晓雨成分不好，你爹压着，你不敢。现在好了，晓雨考上大学，眼看就要飞出去了，你再不抓紧，可就真没戏喽！”
他这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，不仅挑破了赵远航深藏心底的情感，更带着一种恶意的揣测，将那份情感贬低得功利而不堪。
赵远航气得额头青筋暴起，双拳紧握，几乎要冲上去。周晓雨连忙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角。
王磊见好就收，但临走前，又扔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，目光却是看向周晓雨的：“晓雨啊，哥是过来人，提醒你一句。这女人啊，尤其是漂亮又有文化的女人，去了大城市，眼界可就开了！到时候，身边围着的都是大学生、城里人，谁还会记得咱这穷山沟里，还有个只会刨土坷垃的青梅竹马？”
这话如同冰水，瞬间浇灭了周晓雨因发现母亲往事而生出的感性，也刺中了赵远航内心最深的隐忧。王磊哈哈笑着，吹着口哨，扬长而去，留下身后一片难堪的沉默。
晚霞渐渐褪去，天色暗了下来，第一颗星子在天边闪烁。槐树下，只剩下周晓雨和赵远航两人，相对无言。王磊的话，像一根刺，扎在了两人之间。
过了许久，赵远航才哑声开口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自卑：“晓雨……王磊的话，虽然难听，但……但不是没道理。你去了大学，会遇到很多……更好的人。”
周晓雨猛地抬起头，清澈的目光首视着赵远航眼中那抹受伤和不确定，心中又是气恼，又是心疼。气恼王磊的刻薄，也心疼远航哥的妄自菲薄。
“远航哥！”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提高，“别人怎么看，怎么说，重要吗？重要的是我们自己怎么想！”
她向前一步，站到赵远航面前，夜色中，她的眼睛亮得惊人：“我周晓雨不是忘恩负义的人！更不会因为去了城里，就瞧不起生我养我的地方，瞧不起……瞧不起一起长大的人！”
她停顿了一下，脸上飞起两朵红云，声音低了下去，却异常清晰和坚定：“我们……我们就像这大槐树一样，不管枝叶长得多高，飞得多远，根，是连在这片土地上的。你守着我们的根，我去外面长我们的叶，这有什么不好？”
这不是山盟海誓，却比任何情话都更打动赵远航。它是对彼此选择的尊重，是对故土的承诺，也是一种跨越距离的信任与约定。
赵远航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坚定的姑娘，心中的阴霾和不安瞬间被驱散了大半，一股暖流涌遍全身。他重重地点了点头，千言万语堵在胸口，最终只化作三个字：“我等你。”
没有明确的期限，没有华丽的辞藻，只有最朴素的承诺。在这棵见证了他们父辈悲欢、如今又见证他们约定的大槐树下。
周晓雨的脸更红了，她没有说话，只是轻轻点了点头。
夜色温柔地将他们笼罩。然而，在周晓雨的心底，除了这份刚刚确认的懵懂情愫之外，王磊那句“谁还会记得”的诘问，却像一颗微小的种子，悄然落入了心田，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安。
未来，真的会如他们所愿吗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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