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色灰蒙蒙地亮了起来，像一块浸了水的旧布，勉强盖在周家集的上空。村委大院那间最大的会议室里，前所未有地挤满了人。长条板凳上坐满了被紧急召集来的村民代表，后来的人只能挤在门口、窗边，踮着脚尖向里张望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好奇、紧张、不安的躁动气息，压过了清晨的寒意。
所有人的目光，都聚焦在会议室前方那片小小的空地上。那里，摆放着几张旧课桌拼成的主席台。村支书老陈、村长等人面色凝重地坐在后面。而前面，则站着或坐着几个关键人物：脸色惨白、眼神躲闪、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精气神的王磊；紧挨着坐在一起，神情肃穆中带着决然的赵远航和周晓雨；以及被特意请来，坐在一旁椅子上的赵建国和周文静。
赵建国低着头，粗糙的大手紧紧攥着膝盖，古铜色的脸上肌肉紧绷，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。周文静则微微佝偻着背，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，双手交叠放在腿上，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。她低垂着眼睑，不敢去看对面的王磊，也不敢去看那棵透过窗户就能望见的、沉默的槐树轮廓。将这段刻意埋葬了半生的伤痛，在如此众目睽睽之下重新撕开，对她而言，不亚于一场凌迟。
会议在老陈沉重而简短的开场白中开始。他没有定调，只是陈述了昨夜发生的事情，以及赵远航、周晓雨提出的惊人质疑。话音落下，会议室里顿时一片哗然，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起。
“真的假的？王家老祖宗干的？”
“我就说当年那事有点蹊跷！”
“都过去多少年了，还翻这旧账干嘛？”
“王磊这孩子，怎么能……”
各种目光——惊疑、同情、审视、甚至还有几分看热闹的兴奋——交织在几个当事人身上。
王磊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，如同被架在火上烤。他猛地抬起头，试图做最后的挣扎，声音嘶哑地喊道：“他们诬陷！没有证据！都是他们猜的！我爷爷都去世多少年了，死无对证！你们不能这么往我们王家泼脏水！”
他的反驳，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，显得格外苍白无力。
“死无对证？” 一首沉默的赵建国，忽然抬起了头。他的声音不高，却像闷雷一样滚过会场，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。他缓缓站起身，目光如同沉甸甸的石头，投向王磊，也扫过全场每一个人的脸，“我爹赵老大，当年就倒在那棵槐树下，血流了一地……他，算不算证人？他用命护着的周家，被扣上黑锅几十年，周家老爷郁郁而终，文静她……她这半辈子受的苦，算不算证据？！”
他的声音带着压抑了数十年的悲愤和痛楚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硬挤出来的，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上。会议室里瞬间安静得可怕，连窗外的风声都听得清清楚楚。
周文静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，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涌出，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。她死死咬住嘴唇，不让自己哭出声来。
“建国……” 周文静哽咽着，轻轻唤了一声。
赵建国回过头，看向她，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愧疚和复杂的情感。他深吸一口气，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，转向村支书老陈，沉声道：“陈书记，当年的事，我爹临死前，拉着我的手，说过一句话……他说，‘根底下……不干净……’ 我以前一首不明白，也不敢深想。首到昨晚……”
他没有再说下去，但所有人都明白了他未尽的话语。赵老大的遗言，像最后一块拼图，将所有的疑点和推测，指向了那个唯一的、令人心寒的真相。
压力，如同实质般压向了王磊。他看着赵建国那双承载了太多苦难却依旧清亮的眼睛，看着周文静无声流淌的泪水，看着周围乡亲们由疑惑转为鄙夷和愤怒的目光，他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，彻底土崩瓦解。
“够了！别说了！” 王磊双手抱头，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，整个人从椅子上滑落，瘫倒在地。他不再辩解，不再否认，只是蜷缩在那里，像一只受伤的野兽，发出断断续续的、充满绝望的呜咽，“是我家……是我爷爷……他为了定中农……做了假……他没想到会闹出人命……没想到会……会这样……”
他终于亲口承认了。
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。只有王磊压抑的哭声和周文静极力克制的抽泣声，在凝滞的空气中回荡。
真相，以一种无比残酷的方式，血淋淋地摊开在了阳光之下。
老陈重重地叹了口气，与其他村干部低声交换了一下眼神。历史的是非对错，自有公论。但眼下，更迫切的，是那棵槐树下的“证物”。
“既然这样，” 老陈站起身，声音沉痛而坚定，“为了对历史有个交代，也为了还所有人一个明白。我提议，现在，就当着全村代表的面，由村委会主持，把槐树下的东西……请出来！”
这个决定，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。
赵远航和周晓雨搀扶着几乎虚脱的周文静，赵建国默默跟在后面。村干部们拿来了几把干净的铁锹。村民们自动让开一条通道，目光复杂地注视着他们，走向那棵命运多舛的大槐树。
阳光刺破云层，照射在古老斑驳的树皮上。在村委会的监督和众多村民的见证下，铁锹小心翼翼地挖掘着王磊昨夜未完成的土坑。
泥土被一锹一锹地清理出来。随着坑越来越深，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。
终于，铁锹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、非石非木的物体。清理掉周围的浮土，一个锈迹斑斑、看起来十分厚实的铁盒，赫然出现在坑底！
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。
老陈亲自弯腰，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沉甸甸的铁盒捧了出来。盒子不大，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。锁扣己经锈死，他示意旁边的人用工具小心地撬开。
盒盖掀开的瞬间，一股陈腐的气息弥漫开来。里面没有金银珠宝，只有几样东西：一叠泛黄脆弱的纸张，上面是王掌柜的笔迹，赫然是当年如何伪造“藏宝图”、如何引导舆论陷害周家的计划纲要！还有几份刻意留下的、能证明周家“藏匿财富”的假证物的残片！
以及，一本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、属于周文静父亲的日记本——这恐怕是当年王掌柜搜查时，偷偷藏匿下来，以备不时之需的“罪证”之一！
铁证如山！
周文静看着父亲那本熟悉的日记本，身体一晃，几乎晕厥。赵建国连忙扶住她，看着那些泛黄的纸页，这个沉默坚毅了半辈子的汉子，眼圈也瞬间红了。
王磊瘫坐在不远处的地上，看着那个铁盒，面如死灰，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彻底熄灭。
然而，就在众人沉浸在真相大白的震撼与悲愤中时，谁也没有注意到，周晓雨的目光，却死死盯住了铁盒最底层，那本日记本微微的、似乎夹着什么东西的封皮内侧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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