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突如其来的狗吠与手电光柱，如同冰冷的匕首，瞬间刺穿了周文静勉强维持的镇定。她浑身一颤，脸色在黑暗中变得惨白，下意识地抓住了赵建国的胳膊，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。“是……是我家方向……” 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恐。
赵建国的心也猛地一沉，如同坠入了冰窟。他最担心的事情，还是发生了！王卫国的行动竟然如此之快，如此果决！他甚至没有等到天亮，没有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！
“快走！” 赵建国当机立断，反手拉住周文静冰凉的手腕，也顾不上是否会发出声响，沿着来时最隐蔽的路线，朝着周家方向疾奔而去。此刻，他必须确认情况，也必须出现在现场，否则，缺席本身就会成为王卫国攻击他的借口。
越靠近周家，那混乱的声音便越发清晰。手电筒的光柱在周家那略显破败的院墙内晃动，映出几个影影绰绰、带着红袖标的身影。呵斥声、翻动东西的哐当声、以及周文静母亲低低的、带着哭腔的辩解声混杂在一起，构成了一幅令人心碎的夜晚图景。
院子外围，己经有一些被惊醒的邻居，披着衣服，远远地站着，交头接耳，脸上带着恐惧、同情或是事不关己的麻木。没有人敢上前阻拦。
赵建国松开周文静的手，深吸一口气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，然后大步走了过去，拨开人群，沉声问道：“怎么回事？大晚上的，为什么搜查社员的家？”
院内，王卫国正双手叉腰，趾高气扬地指挥着两个跟班翻箱倒柜。听到赵建国的声音，他转过头，脸上露出一种“果然如此”的、混合着得意与阴鸷的表情。
“赵建国？你来得正好！” 王卫国用手电筒毫不客气地照在赵建国脸上，光线刺眼，“我们接到革命群众举报，周文静家藏有大量宣扬封建思想的毒草书籍！正在进行革命清查！”
他特意强调了“革命群众举报”，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周围的人群，仿佛在宣告他的行动拥有广泛的“民意基础”。
周文静此刻也冲进了院子，看到母亲被推搡到墙角，瑟瑟发抖，家里那点简陋的箱柜都被打开，衣物、零星杂物被扔得满地狼藉，她眼前一黑，几乎晕厥过去。
“你们……你们凭什么乱翻我家！” 她冲上前，想要阻止一个正在掀她母亲床铺的跟班，声音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尖锐。
“凭什么？” 王卫国冷笑一声，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，抖开，在空中晃了晃，“就凭这个！白纸黑字的检举信！举报你周文静，表面接受改造，暗地里却沉迷封资修的黑货，思想极其反动！”
检举信！
周文静和赵建国的心同时一紧。是谁？
王卫国显然不打算立刻公布检举人的身份，他享受着这种掌控一切、猫戏老鼠的。他走到周文静面前，逼视着她：“周文静，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！主动把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交出来，争取宽大处理！否则，等我们搜出来，性质可就完全不同了！”
周文紧咬下唇，几乎要咬出血来。她知道书籍己经转移，心中稍定，但面对如此污蔑和蛮横，巨大的屈辱感还是让她浑身发抖。她抬起头，倔强地迎着王卫国的目光：“我没有藏什么毒草！你们这是污蔑！”
“污蔑？” 王卫国哈哈大笑，对手下喝道，“搜！给我仔细地搜！墙角、灶膛、老鼠洞都不要放过！我就不信，她能藏得天衣无缝！”
搜查变得更加粗暴。锅碗瓢盆被摔在地上，发出刺耳的碎裂声。周母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，在地。周文静想去扶母亲，却被一个跟班粗鲁地推开。
赵建国双拳紧握，指节发出咔吧的声响，额头上青筋暴起。他看着眼前这如同强盗行径般的场面，看着周文静母女的无助与惊恐，一股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。但他知道，此刻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，反而会落入王卫国的圈套。
他强压下动手的冲动，走到王卫国身边，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：“卫国，就算是搜查，也要讲政策！不能这样破坏社员财产！而且，仅凭一封匿名的检举信，就如此兴师动众，是否符合程序？”
王卫国斜睨着他，语气阴阳怪气：“程序？赵建国，你跟我要程序？对这种隐藏在人民内部的落后分子，就要用革命的手段！怎么，你又要替她说话了？看来举报信里说的，你和周文静界限不清，不是空穴来风啊！”
他再次将矛头引向了赵建国。
就在这时，一个跟班兴奋地从里屋跑出来，手里高举着几本书：“卫东哥！找到了！在床板下面的夹缝里！”
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！
周文静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！怎么可能？！床板下她明明检查过……
王卫国一把夺过那几本书，用手电照着封面，故乡的秘密来自“人人书库”免费看书APP，百度搜索“人人书库”下载安装安卓APP，故乡的秘密最新章节随便看！大声念道：“《红楼梦》？！还有……《青春之歌》？好啊！周文静！果然藏着你爹留下的封建余毒！这《青春之歌》也是大毒草！证据确凿！你还有什么话说！”
周文静愣住了。《红楼梦》和《青春之歌》？这两本书确实是她以前看的，但早就因为害怕，和父亲的那些古籍分开，藏在了另一个更不起眼的地方，怎么会……
她猛地明白了！这是栽赃！是王卫国事先准备好，让手下趁乱塞进去的！他早就计划好了，无论能否找到真正的古籍，都要坐实她的罪名！
“这不是我的！是你们栽赃！” 周文静悲愤地喊道，泪水终于夺眶而出。
“栽赃？人赃并获，你还敢抵赖！” 王卫国得意洋洋，挥舞着那几本书，如同挥舞着胜利的旗帜，“赵建国，你现在看清楚她的反动本质了吧？这就是你维护的人！”
赵建国看着那几本明显是近期印刷的、并非周家旧藏的书，又看看王卫国那毫不掩饰的狞笑，心中一片冰冷。他完全明白了，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。从跟踪，到检举，再到搜查和栽赃，环环相扣，目的就是要彻底打倒周文静，并且将自己拖下水。
他死死地盯着王卫国，一字一句地说道：“王卫国，做事不要太绝！”
“绝？” 王卫国凑近他，压低声音，语气充满了恶毒的威胁，“赵建国，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。现在，立刻，当着大家的面，跟她划清界限！承认你是被她的伪装蒙蔽了！否则，明天一早，这份关于你立场不坚定、与落后分子关系暧昧的材料，就会送到公社党委和我的上级那里！你的前途，可就全完了！”
图穷匕见！
冰冷的寒意顺着赵建国的脊椎爬升。他知道王卫国做得出来。在那个时候，这样一份“材料”，足以毁掉一个积极分子的所有努力，甚至可能带来更严重的后果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赵建国身上。周文静也看着他，眼中充满了绝望，以及一丝微弱的、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期盼。
赵建国站在原地，仿佛被钉在了那里。一边是原则、是良心、是内心深处无法割舍的情感；另一边是现实、是前途、是可能随之而来的狂风暴雨。父亲的忠义与眼前的政治压力，在他内心激烈地搏杀。时间，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
他看到了周文静眼中那最后的光，正在一点点熄灭。
他看到了王卫国脸上那志在必得的、残忍的笑容。
他听到了周围人群压抑的呼吸声。
终于，在令人窒息的漫长沉默之后，赵建国极其缓慢地、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，抬起了头。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，如同一块坚硬的岩石。他的目光，越过了周文静，投向了虚空，声音干涩、沙哑，却又异常清晰地响起：
“我……我被周文静同志平时的表现所蒙蔽，没有看清她思想的落后本质……我……我接受组织的批评……坚决与她……划清界限。”
“划清界限”西个字，如同西把烧红的铁锥，狠狠刺入了周文静的心脏。她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，彻底碎裂、湮灭。她看着赵建国那如同陌生人的、毫无生气的侧脸，整个世界在她眼前轰然崩塌，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与冰冷。她甚至感觉不到疼痛，只有一种彻底的、万念俱灰的麻木。
王卫国满意地笑了，那是一种计谋得逞的、丑陋的笑容。他拍了拍赵建国的肩膀，语气“亲切”了许多：“这就对了嘛，建国同志！认识到错误，及时回头，还是好同志！”
他不再理会仿佛失去灵魂的周文静，扬了扬手中的“战利品”，对跟班们一挥手：“带走！明天召开全体社员大会，进行批判！让大家都看看，隐藏的反动思想是什么下场！”
红袖标们簇拥着王卫国，如同得胜的军队，带着那几本“罪证”，喧闹着离开了。只留下一片狼藉的院落，在地、低声啜泣的周母，以及如同雕像般呆立原地、面如死灰的周文静。
赵建国没有去看周文静。他不敢。他怕看到她那破碎的眼神，怕自己会失控。他死死地攥着拳头，指甲深深陷入掌心，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。他对着周围尚未散去的、神情复杂的邻居们，用尽最后的力气，嘶哑地说：“都……都散了吧。”
然后，他猛地转身，几乎是逃离一般，大步走进了浓重的夜色里。他的背影，僵硬而孤独，仿佛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。
夜风吹过，带着寒意。周文静缓缓地、缓缓地蹲下身，抱住瑟瑟发抖的母亲，将脸埋进母亲冰凉的衣服里，肩膀剧烈地耸动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。
而在不远处，那棵沉默的大槐树下，一个矮小的、如同鬼魅般的身影从阴影里闪了出来，望着周家方向的混乱与悲戚，脸上露出一丝谄媚而狡黠的笑容，随即又迅速隐没在黑暗之中。
如果周文静或赵建国看到，定能认出，那正是白天在田埂上，与他们擦肩而过、还对着周文静讨好地笑了笑的——村里最擅长捕风捉影、搬弄是非的刘寡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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