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亮了，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。昨夜的搜查与批斗，像一场凛冽的寒流，席卷了整个红星生产队，留下的是噤若寒蝉的恐惧和无处不在的、审视的目光。
周家那扇被粗暴推开过的院门，如今虚掩着，像一道久久无法愈合的伤口。院内，周文静默默地收拾着满地狼藉。她将被摔碎的瓦罐碎片一片片捡起，把散落一地的、打着补丁的衣物重新叠好，动作机械而迟缓，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。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，眼神空洞，只有眼底那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灰败，昭示着昨夜那场风暴对她的摧残。
周母病倒在床，低声的呻吟和断续的咳嗽从里屋传来，更添了几分凄惶。邻居们路过周家门口，都下意识地加快脚步，或投来怜悯的一瞥，或装作视而不见，生怕沾染上什么不祥。周文静对这一切都毫无反应，只是埋头做着手里的活计，仿佛整个世界都己与她无关。
与此同时，在生产队队部的土墙上，一张崭新的、墨迹淋漓的大字报贴在了最显眼的位置。标题是《彻底批判封建余孽周文静及其包庇者》，详细罗列了“搜获”的“罪证”，并以严厉的口吻批判了周文静的“反动思想”，同时，也“肯定”了赵建国同志最终能够“幡然醒悟”，“回到革命路线”上来。
这张大字报，像一道无形的界碑，将周文静彻底孤立在了人群之外，也像一纸无声的公告，宣告了赵建国与她之间那条不可逾越的鸿沟。
白天的劳作照常进行，只是气氛格外压抑。玉米地里，再也没有人敢和周文静分在一组，她像一颗孤零零的杂草，被有意无意地排斥在人群边缘，独自一人锄着仿佛永远也锄不完的草。没有人跟她说话，偶尔有目光扫过，也迅速移开，带着避之不及的疏远。
赵建国则被分配去和几个壮劳力一起搬运粮垛。他沉默地扛起沉重的麻袋，古铜色的臂膀肌肉贲张，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落，砸在干燥的土地上。他干活比以往更卖力，仿佛想用肉体的疲惫来麻痹内心的翻江倒海。他不敢朝玉米地的方向看，甚至刻意避开任何可能与周文静视线交汇的可能。
王卫国则意气风发，背着手在田埂上巡视，像一位得胜的将军。他时不时地停在赵建国身边，拍拍他的肩膀，声音不大不小，却足以让附近的人听见：“建国，好好干！组织上是信任你的，知道你是受了蒙蔽。只要立场坚定，前途还是光明的！”
这话语，看似鼓励，实则是提醒，是警告，像一条无形的锁链，紧紧捆缚着赵建国。
赵建国只是闷头“嗯”一声，将肩上的麻袋摞得更高，用更繁重的劳动来回应。每一次听到王卫国提起昨夜，他的心脏就像被针扎一样刺痛。周文静那最后破碎的眼神，如同烙印，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，挥之不去。
中午休息时，社员们三五成群地聚在树荫下吃饭、喝水。周文静独自一人，坐在远离人群的田埂尽头，背对着大家，小口啃着一个冰冷的窝窝头。她的背影单薄而倔强，却又透着无尽的凄凉。
赵建国坐在人群里，手里拿着水壶，却一口也喝不下去。他的目光，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孤独的背影，心中充满了如同岩浆般灼烧的愧疚与无力。他知道，那句“划清界限”如同冰冷的刀，不仅斩断了周文静最后的希望，也斩断了他自己心里某种珍贵的东西。
王卫国端着一碗水，凑到赵建国身边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，嘴角勾起一丝冷笑，低声道：“怎么？还惦记着呢？赵建国，我警告你，别犯糊涂！她现在就是一堆臭狗屎，谁沾上谁一身腥！你要是再跟她有任何瓜葛，别说前途，我让你在生产队都待不下去！”
赵建国猛地攥紧了手中的水壶，指节泛白，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，只是将头埋得更低。
夜幕，再次降临。
经过白天的煎熬，夜晚的寂静显得格外沉重。赵建国躺在自家土炕上，辗转反侧，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。周文静那空洞的眼神，母亲低泣的声音，王卫国得意的狞笑，还有父亲赵老大血染槐根的惨烈景象……各种画面在他脑海中交替闪现，几乎要将他逼疯。
他知道，王卫国的威胁绝非空言。他不能再有任何“越界”的行为，否则，不仅自身难保，可能还会给周文静带来更可怕的灾难。可是，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被彻底摧毁吗？难道连一句解释、一点微不足道的帮助都不能给予吗？
不行！
一个强烈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，如同黑暗中燃起的微弱火苗。他必须做点什么！哪怕只是让她知道，他并非全然无情，他并非心甘情愿，他……仍在某个角落里，无能为力地注视着她，为她感到痛心。
可是，怎么做？当面解释？绝无可能。传递纸条？风险太大，一旦被发现，后果不堪设想。
他的目光，在黑暗中逡巡，最终，再次定格在窗外那棵在夜风中发出轻微沙沙声的大槐树上。
树洞！
那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童年记忆的、高处的树洞！
一个极其冒险，却又似乎是唯一可能的沟通方式，在他脑海中形成。他不能给她任何实质的东西，那会害了她。但他可以给她一个信号，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、代表着“我还在，但请保重”的沉默信号。
他猛地坐起身，心脏因这个大胆的念头而剧烈跳动。他悄无声息地穿上衣服，如同一个幽灵般溜出家门。他没有点灯，凭借着对村庄每一个角落的熟悉，在浓重的夜色掩护下，再次朝着大槐树摸去。
今夜无月，星光黯淡，正是行动的最好时机。
他来到树下，警惕地观察了西周许久，确认万籁俱寂，没有任何异常。然后，他再次展现出矫健的身手，如同二十多年前他的父亲那般，敏捷而无声地攀上了大树，消失在浓密的枝叶深处。
他找到了那个熟悉的树洞，扒开伪装的苔藓和枯叶，将手伸了进去。里面空荡荡的，带着树木特有的潮湿和腐朽的气息。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、用最粗糙的草纸紧紧包裹的东西。里面，是他省下来的半个窝窝头，以及他今天利用休息时间，偷偷用烧黑的树枝，在另一小片草纸上写下的两个字：
“保重”。
字迹歪斜，却重逾千斤。
他将这小小的包裹，轻轻放入树洞最深处，再次用树叶和苔藓仔细掩盖好洞口。做完这一切，他靠在粗壮的枝干上，大口喘着气，不是因为劳累，而是因为精神的高度紧张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。
他知道，周文静未必会发现，也未必敢来取。这更像是一种仪式，一种对自己良心的交代，一种在冰冷现实面前，所能做出的、最无力的反抗与最沉默的守望。
赵建国安全地回到了家中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然而，他并不知道，在他离开后不久，另一个纤细而警惕的身影，也如同受惊的小鹿般，出现在了槐树下。
是周文静。
批斗的恐惧，母亲的病痛，以及赵建国那句“划清界限”带来的彻骨冰寒，让她同样无法入眠。一种莫名的、或许是潜意识里最后的牵念，驱使着她，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这里。她并不是期待什么，或许，只是想在这棵见证了太多悲欢的树下，寻找一丝虚幻的慰藉，或是进行一场无声的诀别。
她仰望着黑黢黢的树冠，夜风吹动她的发梢和单薄的衣衫。她没有攀爬的力气，也没有那个勇气了。她只是在树下站了很久，很久，仿佛要将这棵树的影子，连同这个村庄所有痛苦的记忆，一同刻进生命里。
最终，她深深地叹了口气，那叹息轻得像要融进夜色里。她转过身，准备离开，回到那个冰冷而绝望的家中。
然而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，她的脚步微微一顿，似乎感觉到高处那浓密的枝叶，几片叶子的姿态与周围有些许不同——那是赵建国攀爬和掩盖洞口时，无意中碰到的。
这个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痕迹，像一点微弱的火星，在她死寂的心湖中，激起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。
但她立刻摇了摇头，将这荒诞的念头驱散。他都己经当众与她划清界限了，怎么可能还会……怎么可能？
她苦笑一下，不再回头，踏着沉重的步子，消失在了回家的巷口。
夜色依旧深沉。大槐树沉默地矗立着，它那深藏在枝叶中的秘密，和埋藏在根部深处的另一个秘密一样，无人知晓。那个代表着无声告慰与微弱希望的包裹，静静地躺在树洞里，等待着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发现。
而村庄的边缘，王卫国家的那扇窗户，灯火亮了大半夜。他正在伏案疾书，脸上带着一种亢奋而阴狠的表情。他在起草一份新的材料，一份要求对周文静进行更严厉处置，并建议将其送往更艰苦地方进行“强制改造”的申请报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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