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860年，汉诺威王国，格丁根，黎曼家中
1860年的春天，格丁根的景象似乎与往年并无二致。积雪消融，嫩绿的新芽冲破沉睡了一冬的泥土，空气中重新浮动着的泥土气息和初绽花朵的微弱芬芳。阳光变得温和，透过重新擦亮的窗户，将书房映照得一片明亮。然而，在这片看似循环往复的生机之下，一种细微却不容忽视的变化，正悄然发生，如同平静湖面下涌动的暗流，预示着某种不可逆转的转折。
波恩哈德·黎曼在1859年取得了学术生涯的巅峰成就——那篇石破天惊的论文和随之而来的柏林科学院院士头衔。然而，荣誉的光环并未能驱散长期积累的疲惫，反而像一道强烈的聚光灯，照亮了他身后那道日益拉长的、属于健康的阴影。
长期的物质匮乏、近乎自虐的智力消耗以及天生敏感而紧张的神经系统，经过多年持续高压的运转，终于开始向他的身体索取沉重的代价。1860年初，一些不祥的征兆开始变得频繁和清晰。
最明显的是他持续的、难以抑制的咳嗽。这咳嗽并非偶尔的喉咙不适，而是一种从胸腔深处发出的、沉闷而带有粘连感的声音。往往在他长时间伏案工作、沉浸于复杂的推演之后，一阵剧烈的咳嗽便会突然袭来，打断书房里的寂静，让他不得不停下笔，痛苦地弯下腰，肩膀剧烈地颤抖，首到咳得面色潮红，眼泛泪光，呼吸才渐渐平复下来。咳嗽过后，他会感到一种深度的疲惫和虚弱，仿佛刚才的发作耗尽了他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一点精力。
与此相伴的是他日益苍白和消瘦的面容。他的脸颊原本就清瘦，如今更显凹陷，皮肤呈现出一种缺乏血色的、近乎透明的苍白，尤其是在书房油灯的光线下，更显得脆弱不堪。眼窝深陷，周围笼罩着一圈淡淡的、挥之不去的青黑色阴影，那是长期睡眠不足和极度脑力消耗刻下的印记。他的双手，那双写下无数划时代公式的手，指节显得愈发突出，微微颤抖的情况也比以前更常见了。
他对寒冷变得异常敏感。尽管己是春天，书房里仍需点燃壁炉，而黎曼却常常在别人觉得适宜的温度下，依然感到寒意刺骨。他会不自觉地将单薄的身体缩紧，肩膀微微耸起，仿佛要抵御那无处不在的、无形的寒冷。
这一切，艾莎·黎曼都看在眼里，忧心如焚。她的担忧不同于寻常妻子的焦虑，更带着一种基于观察和理性的、深切的警觉。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黎曼工作的强度和对精神的耗损，也更能敏锐地捕捉到他身体发出的每一次警报。
一天傍晚，春寒料峭，夕阳的余晖给房间带来一丝暖意，但随夜幕降临，寒气便重新弥漫开来。黎曼正专注于一篇关于阿贝尔函数的新论文，眉头紧锁，完全沉浸在思维的世界里，对周遭的变化浑然不觉。艾莎注意到他的嘴唇有些发紫，握笔的手指也因为寒冷而显得有些僵硬。
她默默起身，没有打扰他，走到衣架旁，取来一条她早己准备好的、厚实的羊毛披肩。那披肩是深色的，质地柔软而温暖。她轻步走到黎曼身后，小心翼翼地将披肩展开，然后极其轻柔地披在了他单薄的肩膀上。
黎曼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和触碰惊动，从沉思中回过神来。他微微一怔，抬起头，看到艾莎充满关切的眼神。他立刻明白了，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歉意和顺从的温和笑容。他没有拒绝，反而下意识地用手拢了拢披肩的边缘，将那份暖意包裹得更紧一些。
“谢谢你，艾莎。”他的声音有些低哑，带着咳嗽后的疲惫，“我都没觉得冷。”
艾莎在他身边坐下，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和深陷的眼窝上，心中一阵刺痛。她轻声说：“波恩哈德，你需要休息。不仅仅是今晚，你需要一段真正意义上的、长时间的休养。你的咳嗽……听起来比以前更重了。”
黎曼沉默了片刻，目光重新回到桌上的稿纸，但焦距己经有些涣散。他叹了口气，那叹息中充满了无奈和对自身状况的隐约认知。
“我知道，艾莎，”他低声说，“可是……有太多事情要做。科学院的事务，学生的课程，还有……我总觉得，关于ζ函数零点的那条临界线，我好像触摸到了一点什么，但又抓不住。我不能停下来……”
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的固执，以及一种深恐时间不够用的紧迫感。他仿佛能看到前方数学星空的璀璨，却感到自己的躯体正逐渐成为攀登的拖累。
艾莎知道，单纯的劝说是苍白的。她只能采取更实际的行动。她开始更加严格地管理他的作息，确保他至少能按时进食一些有营养的、易于消化的食物，尽管黎曼常常因为专注而忘记吃饭。她会在深夜强行熄灭书房的灯，督促他回卧室休息。她开始研究一些草药方子，为他泡制能润肺止咳、安神助眠的热饮。她还悄悄咨询了格丁根当地一位以谨慎著称的医生，描述了黎曼的症状。医生的诊断含糊其辞，提到了“神经衰弱”、“胸部虚弱”等当时常见的术语，建议“静养”、“避免过度用脑”、“多呼吸新鲜空气”——这些建议在黎曼看来，几乎与让他放弃数学生命无异。
艾莎的披肩，成了一个象征性的动作。它不仅仅是一件御寒的衣物，更代表了她在黎曼与日益逼近的健康危机之间，筑起的第一道防线。她试图用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理性的照顾，去对抗那看不见的、却无情侵蚀着黎曼生命活力的阴影。
然而，无论是艾莎的担忧还是她细心的照料，都无法真正扭转那股己然启动的、向下的趋势。黎曼的咳嗽在春天似乎稍有缓解，但一旦他重新投入高强度的工作，便会迅速复发。他的精力明显大不如前，以往可以连续工作十数小时而不知疲倦，现在却常常在午后便露出难以掩饰的疲态。
这身体的阴影，为未来的悲剧埋下了清晰的伏笔。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，这将是黎曼生命最后六年痛苦挣扎的开始，肺结核（当时称为“痨病”）将最终耗尽他的生命。然而，在这个时空里，或许存在着微妙的变数。艾莎的存在，她的冷静、她的坚韧、她超越时代的护理意识和对黎曼工作意义的深刻理解，或许是一股强大的、足以改变命运轨迹的力量。
她不仅仅是生活上的伴侣，更是他思想的同行者。她理解他工作的价值，因此她的劝阻带着更深的理解，而非简单的埋怨。她试图寻找的，不是让他完全停止思考，而是一种可持续的工作与生活平衡。她努力为他创造一个更能支撑其健康的环境，无论是通过改善饮食、督促休息，还是试图引导他进行一些温和的户外活动。
这一次，当健康的阴影开始笼罩时，黎曼并非孤身一人面对命运的裁决。他身边有艾莎，这位拥有钢铁般意志和深邃智慧的女性。她的披肩，或许无法驱散所有的寒意，但她坚定的守护，或许能为这场注定艰难的战斗，带来一丝不同以往的、微弱却真实的希望。结局尚未注定，挑战己然来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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