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3年，初春，江州市。
市政府办公厅，综合一科。
办公室的暖气烧得滚烫，却暖不透人心。
“听说了？马秘书长，昨晚在车里让人带走了。”
一个刻意压低的男声响起，尾音里藏着一丝藏不住的兴奋。
“早传遍了！市纪委首接动的，动静大得很！”
“我可听说了，纪委从他家冰箱里，翻出五十万现金！码得比冻肉都整齐！”
说话的人夸张地比划着一个冰箱的形状，满脸都是看大戏的快活。
几个聚在角落的科员，话音落下，视线却像排练过一般，齐刷刷地扫向角落里的那张办公桌。
“哎，那个李玉林，这下算不算彻底完了？”
“他？马铁军一手提拔起来的，谁不知道他是马秘书长的头号心腹？马铁军倒了，他还能站着？”
“活该！一个副科都不是的小组长，平日里对我们指手画脚，真把自己当领导了？”
女科员刘丽冷哼一声，声音里的怨毒，让周围的空气都冷了几分。
“小点声，他还是组长。”旁边有人扯了扯她。
“怕什么？”
刘丽满不在乎地甩开手。
“秋后的蚂蚱，蹦跶不了两天了！等着吧，很快就得滚去哪个犄角旮旯守仓库！”
身后的议论声不大，却一字不落地钻进李玉林的耳朵。
他们甚至懒得掩饰。
但李玉林没空理会。
他的大脑，不，是他整个灵魂，都在剧烈地轰鸣。
他重生了。
回到了十七年前。
回到这个人生最低的谷底，也是最重要的路口。
李玉林低下头，看着自己微微发颤的手。
掌心里，是一个被撕开的“红塔山”烟盒。
烟盒的白色内衬上，有一串用黑色水笔写下的、歪歪扭扭的手机号码。
139…
就是这个号码。
李玉林的意识，瞬间被拽回了前世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。
十七年前，也是这个时候。
狂风卷着鹅毛大雪，像是要将整座江州市活埋。
他租住的破旧小区门口，来了一个他想都不敢想的人。
江州市政府秘书长，马铁军。
当他看见那个平日在市府大院里威严无比的马秘书长，顶着一身风雪，头发散乱，满眼血丝地站在自己那盏昏黄灯泡的出租屋门口时，他当场吓傻了。
马铁军一把将他推进屋，反锁上门，从兜里掏出这个烟盒，死死塞进他手里。
从头到尾，马铁军只说了一句话。
一句近乎命令，又带着一丝哀求的话。
“打这个电话，报信！”
声音嘶哑，急切，不容置疑。
说完，不等李玉林反应，马铁军猛地拉开门，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漫天风雪里。
他当时脑子一片空白，握着那个烟盒，手脚冰凉，一种巨大的、未知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。
报信？
给谁报信？
报什么信？
半小时后，办公室好友张磊的电话打了过来，声音都在发抖。
“林哥，出大事了！马秘书长在车里，被市纪委的人带走了！”
那一晚，他握着那个烟盒，在出租屋里坐了一夜。
他怕了。
他只是一个毕业两年，被马铁军赏识，从县里借调上来的小科员，编制都还没落稳。
马铁军是他的天。
天塌了。
他不敢打那个电话。
他怕引火烧身，怕被卷进这可怕的漩涡。
他选择了沉默，选择了明哲保身。
他天真地以为，只要装聋作哑，就能撇清关系。
他错了。
大错特错。
马铁军一倒，他这个“马系”的标签，就焊死在了脑门上。
停职审查，调离核心，发配档案局。
他爱到骨子里的女友姜月，也提出了分手，没过多久，就成了市建委副主任儿子赵凯的未婚妻。
他的人生，从那天起，坠入深渊。
蹉跎十七年，从一个锐气十足的青年，熬成了一个眼神麻木、鬓角染霜的中年人。
无数个夜里，他都会想起那个雪夜，想起马铁军那双混杂着威严与哀求的眼睛，想起那个被他亲手扔进垃圾桶的烟盒。
他后悔了整整十七年。
如果当初，他打了那个电话呢？
现在，老天爷把重新选择的机会，又递到了他的手上。
李玉林缓缓吸了一口气，胸口的郁气伴随着这口气，沉沉压下。
他摊开手，目光重新落在那串数字上。
这一次，绝不能再错。
这个电话，必须打！
为报知遇之恩，更为他自己，为那蹉跎的十七年！
他要改命！
“李玉林，发什么呆？王主任叫你去他办公室。”
一个尖刻的声音在他头顶炸响。
是刘丽。
她抱着双臂，用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指尖，轻轻敲击着李玉林的桌面，发出“哒、哒”的轻响。
那姿态，那眼神，充满了胜券在握的得意。
办公室里瞬间鸦雀无声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，准备看好戏。
谁都知道，综合一科的王长远主任，向来和马铁军不对付，连带着把李玉林也视为眼中钉。现在马铁军倒台，王主任还不得把李玉林往死里收拾？
李玉林缓缓抬起头。
目光平静如水，看着刘丽。
前世此刻，他一定是脸色煞白，手足无措。
但现在，他的心脏里，只有一片冰封的沉寂。
他慢条斯理地，将那张救命的烟盒纸对折，再对折，郑重地放进上衣的内侧口袋，抚平。
那动作，细致得像是在收藏一件稀世珍宝。
然后，他站起身。
椅子向后滑动的轻微声响，却让整个办公室的呼吸都停顿了一下。
“知道了。”
他开口，声音平淡，听不出半分情绪。
说完，他迈开步子，径首从刘丽身边走过，甚至没有偏头看她一眼。
刘丽脸上的得意僵住了。
她预想中的惊慌、失措、甚至是讨好，一样都没有。
他……怎么能这么镇定？
倒台的，不是他的天吗？
这不对劲！
不只是刘丽，办公室里所有等着看笑话的人，都察觉到了一丝诡异。
今天的李玉林，和以前不一样了。
那股子从容不迫的劲儿，让他们心里莫名有些发毛。
难道……这事还有变数？
李玉林没理会身后那些猜疑的目光，一步步走向主任办公室，皮鞋踩在地板上，发出沉稳的闷响。
他知道，王长远在等他。
等着看他摇尾乞怜，等着肆意羞辱。
前世，他忍了。
这一世，他不会再忍。
但反击，不是靠口舌之利。
他需要一个机会，一个能把整个棋盘掀翻的机会。
而那把能掀翻棋盘的钥匙，正静静地躺在他的胸口，贴着他的心跳。
现在，他要做的，就是稳住。
然后，找到一个万无一失的时机，拨出那个电话。
那个足以改变一切的电话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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