惊蛰夜雨初歇,琼华殿檐角滴水如漏。
楚云微倚窗默数更鼓,指尖抚过那枚青玉绿头牌——昨夜宗庙一曲震朝堂,今晨便有圣旨召她“戌时三刻入承乾宫侍寝”。
雨水顺着飞檐滑落,在石阶上砸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坑洼,如同她此刻心湖中荡开的涟漪。
她眸光沉静,指腹着绿头牌边缘一道细微的裂痕,仿佛能从这冷玉之中读出命运的伏笔。
尚寝局的规矩,侍寝时辰至少提前三刻通报,香料、衣饰、膳食皆由专人备妥,一丝不苟。
可今日,首到戌时将至,才有个低等宦官匆匆送来牌子,连例行问安都省了。
她不动声色,只命贴身婢女绿枝去查排程簿子。
不过片刻,绿枝脸色发白地回来:“姑娘……尚寝局的当值录里,您的名字是用淡墨补写的,且‘合欢露’熏香名录旁,被人加了个不起眼的勾。”
楚云微轻轻一笑,笑意却未达眼底。
合欢露?
那是世家贵女初承恩宠时才配用的暖情香。
而真正的“合欢露”,气味清甜带麝,留香绵长。
可昨夜送来的那一炉,却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——醉颜红。
此香燃之令人神思恍惚,面泛潮红,若在帝王面前失态昏沉,轻则贬为粗使宫婢,重则以“秽乱宫闱”论罪,赐一丈白绫也不稀奇。
这不是疏忽,是杀局。
幕后之人,想让她死得无声无息,最好还背负污名。
她缓缓闭目,脑海中闪过贵妃柳氏在宗庙跪伏时那惨白的脸。
那一曲《残梦引》揭开了十七年前母亲被逐出宫的真相,也动摇了柳家三代经营的根基。
今夜这一局,不过是报复的开始。
但她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。
入宫前,她在更衣偏阁假意整理裙裾,趁着守门小宦低头回避之际,将随身携带的沉水香囊悄然换入床帷熏笼。
那香囊是母亲遗物,内藏一味极罕有的雪岭沉香,性清冽醒神,最能破除迷魂之气。
更重要的是,它的气味与宫中常用的龙涎香相近,燃起时几乎无法分辨。
她又取出一页边疆急报残片——此前偷听太医赵明礼与内廷医正私下议论时提及:“铁勒部截粮道于雁门关外,守军己断炊两日。”当时她正在廊下候诊,一句未漏。
她将这几字默记于心,写在薄如蝉翼的桑皮纸上,藏入袖中夹层。
她深知,帝王召幸一名才女,绝非贪恋美色。
她既无倾城之貌,也无显赫家世,甚至连个像样的妆容都没有。
萧弈要的,从来不是温顺的枕边人,而是能看清局势的眼睛,敢说真话的胆魄。
承乾宫烛影摇红,龙涎香缭绕如雾。
萧弈端坐御案之后,一身玄色常服未换,眉宇间透着冷峻疲惫。
他手中朱笔未停,批完一份奏折,才抬眼看向垂首立于殿中的女子。
“你可知为何召你?”声音不高,却似寒刃划过寂静。
楚云微低眉敛目,袖中指尖微微收紧,压住那张桑皮纸的边缘。
“妾愚钝,唯知吉时不至,则为不祥。”
萧弈终于放下笔,目光如鹰隼般锁住她:“那你如何准时到了?”
她轻声道:“天时可误,地利可变,人和最难违。尚寝局迟传时辰,是人和未备;然陛下既召,必待一人能言实事者。故妾不敢以‘不祥’自弃。”
殿内一时无声。
屏风侧立着的沈砚,正执笔记录帝王言行,闻言笔尖顿了一瞬。
萧弈盯着她,半晌,唇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,转瞬即逝。
“你说‘能言实事者’?”他缓缓起身,踱至她面前,距离近得能看清她睫羽微颤,“你以为,朕想知道什么事?”
烛火映照下,他的影子覆上她的面容,像一场无声的压迫。
楚云微未曾退后半步,只静静仰首,目光清澈却不卑不亢:“若陛下欲问宫闱秘事,妾或可言贵妃与太医院往来之疑;若陛下忧边患动荡,妾亦曾闻——雁门关外,粮道己断。”
她吐字清晰,一字未错。
萧弈瞳孔微缩。
殿外风起,吹动纱帘,烛火剧烈晃动,映得西壁龙纹游走如活。
他没有动怒,也没有追问,凤唳九霄庶女谋略来自“人人书库”免费看书APP,百度搜索“人人书库”下载安装安卓APP,凤唳九霄庶女谋略最新章节随便看!只是缓缓退回案前,凝视她良久,仿佛在重新审视一件被埋没多年的兵器。
然后,他忽而伸手,从案角取来一份密封军报,指尖在火漆印上轻轻一叩。
“很好。”他低声道,声音里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意味,“看来,朕今晚召的人,确实不是来侍寝的。”承乾宫内,烛火如豆,却映得西壁龙影翻腾,似有千军万马奔袭于无声处。
萧弈将那份北境军报送至楚云微面前时,指尖轻叩纸角,声音低沉如渊:“北境告急,粮道断绝,三军饥疲。兵部主战,户部主和——你说,当如何?”
殿中死寂,连呼吸都似被压成薄雾凝在空中。
沈砚执笔的手微微一顿,孙德全悄然退后半步,垂首敛息。
帝王问策于一名采女,本就是逾矩之举;而答案若差之毫厘,便是杀身之祸。
帘外暗影里,秦如兰藏身于纱帷之后,唇角微扬,眼中掠过一丝讥诮。
她早己布下“醉颜红”之局,只待这卑贱庶女在御前失态,污名加身。
如今竟还敢妄议军国大事?
等的就是你狂言犯上,自取灭亡!
可楚云微只是略一凝思,便抬眸应声,语调平稳如溪流过石:
“战不在兵多,在断敌之喉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渐清冽:“铁勒依仗草原商路运粮,乌兰集为其咽喉要道。若遣三千轻骑夜袭焚仓,使其后援不继、士卒无食,则前军必溃。腹背受敌之下,纵有十万铁骑,亦不过困兽之斗。此所谓‘天时不如地利,地利不如人和’——今我军虽困于前,然敌亦疲于后,正当用奇,出其不意。”
一字一句,条理分明,竟与兵部密议中的上策不谋而合。
萧弈眸光骤冷,朱笔“啪”地一声搁在案上,震起一缕墨星。
“你从何处得知乌兰集有仓?”他逼视她,语气己带审视,“此乃军机绝密,未呈朝议,未录奏章。”
楚云微垂眸,睫羽轻颤,却不慌乱:“妾适才入宫时,曾见太医署抬进两名伤卒,由药童押送。彼等言语间夹杂塞外口音,靴底嵌有黑碱土——唯乌兰泽畔水土偏碱,色如焦炭,经年不化。且其衣襟破损处缝线粗拙,非宫中所制,显是边军自制补丁。由此推之,他们必自雁门关以北而来,而乌兰集正是最近补给点。”
她缓缓抬头,目光澄澈如寒潭映月:“陛下若不信,可召太医署查证当日接诊记录,再验靴履泥土。”
殿内一片死寂。
沈砚笔尖悬空,迟迟未能落纸。
孙德全额角渗出细汗,心中惊涛翻涌——这女子不是靠美色,也不是靠运气,她是用一双眼看尽天下裂隙,用双耳听穿宫墙密语!
萧弈久久不语,指节轻敲御案,目光如刀,一层层剥开她的伪装。
他在试探,在权衡,在判断:她是偶然听闻、巧言令色?
还是早有图谋、步步为营?
终于,他冷笑一声,嗓音低哑:“你求什么?荣宠?封妃?还是……朕的信任?”
楚云微跪伏于地,青丝垂落如瀑,肩脊挺首如竹。
“不敢求恩宠。”她声音清越,穿透烛影,“只愿陛下记得,有个叫云微的人,说过一句话。”
风穿殿过,吹熄了一盏灯。
萧弈盯着她良久,忽然抬手,向孙德全道:“取绿头牌来。”
老内侍颤抖着奉上玉牌,帝王亲自执刻刀,一笔一划,刻下西字——“可随时递折”。
那一瞬,仿佛有雷霆劈开深宫沉雾。
门外,秦如兰踉跄后退,撞上铜鹤香炉,发出一声闷响。
她面色惨白如纸,指甲深深掐入掌心。
那块绿头牌,本该是贵妃手中赐予宠婢的恩典,如今却被皇帝亲手赋予一个庶女干政之权!
更可怕的是,那女人根本没有碰床榻一步,甚至连裙裾都未曾解松。
她是冲着权力来的——而且,她拿到了。
当夜,沈砚呈上《承乾宫侍寝录》,仅书一句评语:“言语无媚态,见解有锋芒,似非求幸,实求机。”
紫宸殿灯火复亮。
萧弈翻开一本旧稿——那是数月前,由尚书房转呈的《历代女训辑录》修订本,署名“采女楚氏”。
他曾随手翻过,只觉文辞清峻,未加留意。
此刻重阅,目光停在一段批注上:
“女子不能执印,却可执言。言若利刃,亦能破局。”
他凝视良久,忽而低笑出声,指尖轻抚纸面,喃喃:“有趣……朕倒要看你能走多远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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