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台上的小苍兰开了，细碎的白色花瓣在午后的微风里轻轻摇曳，散发出清冽的香气。这是谢安宁在旧货市场用很少的钱买来的，连同那个有些掉漆的浅蓝色陶盆。她小心地修剪掉枯叶，定期浇水，看着它从嫩绿的芽苞抽出花葶，再到如今悄然绽放。
这抹生机，是她这间简陋出租屋里最柔软的亮色。
她刚刚结束便利店一天的早班，换上了舒适的居家服，坐在窗边的小桌前。桌上摊开着图书馆借来的编程教材和一本厚厚的英语单词书，旁边放着勾了一半的毛线玩偶，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熊，用了温暖的棕色系毛线。
手指无意识地着毛线小熊圆滚滚的肚子，那柔软的触感，却像一把钥匙，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记忆深处那扇最沉重、也最不敢轻易触碰的门。
她的儿子……团团。
前世，在她确诊肝癌晚期、与许淮男的婚姻摇摇欲坠的那段灰暗日子里，那个柔软的小小婴孩，是她唯一的光，也是她最深的痛。
她记得他刚出生时，皱巴巴红通通的一小团，像只小猴子，哭声却格外响亮。许淮男当时欣喜若狂，抱着不肯撒手，赵玉芬虽然对她诸多不满，但对这个孙子，也是真心实意地疼爱，早早备下了无数金锁银镯、昂贵玩具。
她记得他第一次模糊地发出“ma…ma”的音节时，她激动得泪流满面，觉得所有的辛苦和委屈都值得了。
记得他摇摇晃晃学走路，像只笨拙的小企鹅，张开小手扑向她怀里时，那全身心的依赖和信任。
记得他两岁多时，发高烧，小脸烧得通红，迷迷糊糊地蜷缩在她怀里，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，仿佛那是他全部的安全感。那一夜，她几乎没合眼，不停地用温水给他擦拭身体，测量体温，心里祈祷着只要孩子能好，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。
可是后来……她病了。
剧烈的疼痛，频繁的呕吐，让她连抱他都变得吃力。化疗后掉光的头发，憔悴枯槁的容貌，吓到了年幼的他，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亲昵地往她怀里钻，看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怯怯的陌生。
再后来，就是无休止的争吵、冷战，赵玉芬的逼迫，许淮男的痛苦和摇摆……那个曾经充满短暂欢声笑语的家，变得冰冷而压抑。
她签下离婚协议，拿着那张支票离开时，最撕心裂肺的，不是与许淮男的决裂，而是知道这一别，很可能就是与团团的永诀。他还那么小，可能很快就会忘记妈妈的样子。她甚至不敢去想，赵玉芬和许淮男日后会如何向他描述她这个“为了钱抛弃家庭”的母亲。
临终前，在病榻上被疼痛折磨得意识模糊时，她最后喃喃唤出的，不是许淮男的名字，而是“团团……我的团团……”
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，钝痛从胸腔蔓延开，比前世肝癌发作时的剧痛更让她窒息。谢安宁猛地蜷缩起身体，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，肩膀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。
泪水汹涌而出，迅速浸湿了棉质的裤料。
她想他。想到骨头都在发疼。
想他软乎乎的小手，想他奶声奶气叫“妈妈”的声音，想他身上那股甜甜的奶香味，想他睡着时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，想他每一个笑容，每一次哭泣……
这种思念，如同附骨之疽，在她重获新生的喜悦之下，潜藏着，蛰伏着，随时会在她最不设防的时候，给她致命一击。
她可以冷静地规划未来，可以坚韧地面对贫困，可以平静地将许淮男和赵玉芬彻底摒除在心门之外。可是对于团团，那个从她身体里剥离、曾与她血脉相连的小生命，她做不到真正的割舍和遗忘。
“呜……”压抑不住的呜咽从喉间溢出，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和悲恸。
她只是一个母亲，一个被迫与骨肉分离的母亲。
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？过得好不好？有没有好好吃饭？有没有……想妈妈？
许淮男会照顾好他吗？赵玉芬虽然强势，但对孙子是真心疼爱，物质上绝不会亏待他。可是……情感呢？他们会不会因为恨她，而在孩子面前诋毁她？会不会阻止孩子想念她？
无数的疑问和担忧像潮水般将她淹没。她甚至产生过一瞬间疯狂的念头——去找他！去看看他！哪怕只是偷偷看一眼，知道他平安健康就好！
这个念头如同野草，刚冒出头就疯狂滋长，诱惑着她。
她猛地抬起头，泪眼朦胧地看向窗外。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，如同她此刻泣血的心。
不行。
绝对不能。
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，指甲深深陷入皮肉，尖锐的疼痛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。
她现在是“己死”之人。至少在许淮男和赵玉芬的认知里，她是为了钱离开，并且很可能己经不在人世（如果他们相信了前世的结局）。一旦她出现，哪怕只是靠近团团，都会引起轩然大波。
许家的势力，她比谁都清楚。只要她露出一丝痕迹，许淮男必然会像疯了一样找过来。到时候，她好不容易挣脱的牢笼，她小心翼翼建立的新生，将会瞬间崩塌。
她会被拖回那个令人窒息的环境，面对许淮男的纠缠，赵玉芬的羞辱，还有……还有可能再次失去健康的恐惧（尽管她今生极力规避，但潜意识里对前世的病痛仍有阴影）。
更重要的是，她该如何面对团团？如何向他解释妈妈的“死而复生”？如何解释当年的离开？他还那么小，能理解大人之间复杂丑陋的恩怨吗？她的出现，会不会给他带来更大的困扰和伤害？
不，不能去。
她必须忍着。
这份蚀骨的思念，这份如同凌迟般的分离之痛，她只能自己一个人扛下来，嚼碎了，咽进肚子里。
这是她选择永不相见所必须付出的代价，也是最惨痛的代价。
谢安宁深深地呼吸，一次，两次，努力平复着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。她抬起手，用袖子狠狠擦掉脸上的泪痕，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道。
她站起身，走到窗边，看着那盆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的小苍兰。白色的花瓣脆弱又坚韧。
她想起自己重生回来的意义——不是为了沉溺于过去的痛苦，而是为了抓住这偷来的生命，好好为自己活一次。
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。她要健康地活着，要变得强大，要有能力掌控自己的人生。也许……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后，当团团长大了，当一切都尘埃落定，当时过境迁……她或许能有机会，用另一种方式，知道他的消息，知道他过得好。
但那绝不是现在。
现在，她唯一能做的，就是忍耐。将这份思念化作更深沉的力量。
她转身回到书桌前，拿起那本英语单词书，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陌生的字母组合上。嘴唇无声地翕动着，一遍遍重复着发音和词义。
只是，那握着书页的手指，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。
夜深了，她躺在床上，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。隔壁传来电视的声音，楼下大排档的喧嚣也渐渐散去。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，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晃动的光斑。
她仿佛又看到了团团蹒跚学步的样子，听到他咯咯的笑声。
泪水再次无声滑落，浸湿了枕头。
她紧紧咬住被角，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。
就这样，一夜又一夜。
在便利店里，当她看到带着小孩来买东西的顾客，总会下意识地多看几眼那些孩子，想象着团团现在该有多高了，会说什么样的话了。心口会猛地一抽，然后她迅速低下头，整理货架，或者擦拭己经光洁如新的台面，用忙碌麻痹自己。
在图书馆学习时，偶尔看到亲子绘本区，她会远远避开，生怕那些温馨的画面刺痛眼睛。
她钩织的玩偶越来越多，小熊、小兔子、小狗狗……每一个都圆润可爱，带着她倾注的、无处安放的母爱。她将它们整齐地放在一个纸箱里，从不拿去售卖。夜深人静时，她会拿出来轻轻抚摸，仿佛这样，就能隔空感受到那个小小身体的温度。
时间，在这种隐忍的思念和坚韧的前行中，缓缓流逝。
她的编程水平进步很快，己经能独立完成一些小型项目。她通过网络接了一个简单的数据整理外包工作，赚到了第一笔不算多、却完全依靠新技能获得的收入。她甚至开始自学设计软件，为将来更多的可能性做准备。
身体在她的精心照料下，一首保持着健康。每次拿到显示正常的体检报告，她都会觉得，自己又为那个渺茫的、或许能在未来与儿子产生微弱联系的可能，积攒了一点资本。
她知道，许淮男和赵玉芬的痛苦仍在继续，许氏集团的困境时有耳闻。但这些，真的己经成了遥远的背景噪音。
她的世界很小，很安静，只有工作、学习、钩织，以及那深埋心底、不能言说的思念。
她的新生，在带着这份沉重却柔软的牵挂中，一步步，走得愈发沉稳，也愈发孤独。
她只需要，自己安好，便足矣。
而这份“安好”里，包含了多少午夜梦回时咬碎银牙的隐忍，只有她自己知道。
窗台上的小苍兰，静静绽放，又静静凋谢。而新的花苞，又在悄然孕育。
如同生命，如同希望，也如同一位母亲，沉默而伟大的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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