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忆是一种奇妙的造物,它并非客观的记录,而是情感的琥珀。将某个瞬间连同所有的光线、气味、温度与心跳,一同封存,在往后的岁月里,凝成一块剔透而永恒的固体。谢安宁关于许淮男的记忆,便是这样一块琥珀。而那块琥珀的核心,正是他们相遇的那一天——一个被暖金色阳光浸泡得近乎失真的秋日下午。
多年以后,当生活的琐碎与时间的尘埃几乎要将那段过往掩埋时,只需一个熟悉的天气,一阵相似的风,她便能轻易地回到那个瞬间,清晰地触摸到琥珀的每一个棱角,感受到其中被封存的、依然温热的阳光。
在遇见许淮男之前,谢安宁的大学生活是一条平静的、甚至可以预见终点的溪流。她按部就班地上课、去图书馆、在固定的食堂窗口打饭、周末回家。她是那种安静得有些过分的女孩,不是孤僻,只是更享受内心的秩序。她的世界由书籍、画笔和耳机里的音乐构成,像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小星系。
那天是星期二。她记得如此清楚,是因为每周二的下午她都没有课,这是她雷打不动的“图书馆时间”。她会找一个最靠里的、临窗的位置,将自己埋进书堆里,仿佛那是抵御外部世界喧嚣的堡垒。
天气好得不像话。深秋的北京,通常是高远而干燥的,但那天的阳光却异乎寻常的温柔。它不是夏日那种具有攻击性的白炽,也不是冬日那种稀薄无力的惨淡。它是一种醇厚的、蜂蜜般的暖金色,透过图书馆那扇巨大的、布满爬山虎枯藤的老旧玻璃窗洒进来,在地板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。空气里,浮尘在光柱中缓慢起舞,混合着旧书纸张特有的、略带霉味的清香。那种味道,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与孤独。
她当时正在准备一门关于存在主义文学的课程论文,选题是加缪的《局外人》。她读完了中译本,却鬼使神差地想找法文原版对照一下,哪怕她并不精通法文。或许,只是想更近距离地触摸一下那个“局外人”默尔索所存在的世界,感受一下原文文字间那种冰冷的、荒诞的质感。
于是,她走到了外国文学区那个最高、最旧的书架前。目标,就是顶层那本深蓝色布面精装、书脊烫金法文标题的《L‘étranger》。她踮起脚,伸长手臂。她的身高在女生中不算矮,但那书架实在太高了。她的指尖几次堪堪擦过那本书粗糙的布面书脊,能感受到那细微的磨砂感,却总是差之毫厘。一种无力的挫败感悄然升起,伴随着一丝尴尬——虽然西周似乎无人。她甚至考虑是否要去搬一把椅子,但那动作在寂静的图书馆里显得太过笨拙和响亮。
就在她准备放弃,内心小小地叹了口气时,那个声音响起了,“需要帮忙吗?”
声音来自她的侧后方,清朗,干净,像初春解冻的溪流,但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迟疑,仿佛怕惊扰了这片空间的宁静,谢安宁回过头。
首先映入眼帘的,是一双洗得有些发旧,但异常干净的白色帆布鞋。视线向上,是熨烫平整的卡其色休闲裤,一件简单的纯白色棉质T恤,外面套着一件浅灰色的薄款针织开衫。最后,是那张脸。
他逆着光站着,窗外的阳光在他身后形成一道朦胧的光晕,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不真实。他的头发是柔软的黑色,在光线下泛着健康的光泽。他的脸庞轮廓清晰,但线条并不锋利,下颌线流畅而温和。他的鼻梁很高,嘴唇的弧度很好看。而最吸引谢安宁的,是他的眼睛。
那不是一种带有侵略性的、首接的注视,而是一种真诚的、带着询问意味的关切。他的眼瞳是深褐色的,在光线下显得很亮,像两潭沉静的秋水,清晰地倒映出她当时有些微怔的模样。
他没有等她从愣神中组织语言回答,只是微微上前一步,轻松地一抬手,便越过了她努力了半天的距离,取下了那本《局外人》“是这本吗?”他低声问,将书递过来。
在他的手指即将离开书册,她的手指即将完全接住的那个极其短暂的瞬间,他们的指尖无意中碰触到了,非常轻,非常快,像一片羽毛拂过,又像微弱的静电。
但谢安宁清晰地感觉到了。一股难以言喻的、微小的战栗,从指尖的接触点迅速蔓延开来,顺着臂膀,首抵心脏。她的耳根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烫,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颊温度的上升。她慌忙垂下眼帘,接过书,声音轻得像蚊蚋:“谢谢……是的。”
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细微的慌乱,或者他注意到了,但出于礼貌没有表露。他的目光落在了她抱在怀里的几本书和笔记本上,然后又移回她脸上,嘴角漾开一个浅浅的、真诚的微笑。就在那一刹那,谢安宁看到了他左边脸颊上,一个若隐若现的梨涡。
这个微笑,像一颗投入她心湖的石子,激荡开的涟漪,远比刚才那短暂的指尖触碰要深远得多。
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,也或许是那本《渴望生活:梵高传》的封面太过醒目,她几乎是没经过大脑地,脱口问出了一个她平时绝不会对陌生人提出的问题:“你也喜欢梵高?”
问出口的瞬间,她就有些后悔了。这太唐突了,然而,他的反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。他的眼睛明显地亮了一下,那种光芒,是瞬间被点燃的、找到同类的欣喜。
“是啊!”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点,随即又意识到场合,压低了回来,但语气里的热情丝毫未减,“尤其是他那份近乎偏执的狂热,对光与色彩的追逐, 顶点小说(220book.com)最新更新爱与恨之此生不负相见 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。你呢?你也喜欢?”那个“呢”字,像一个温柔的邀请,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。
他们谁也没有提议,却像达成了某种无声的默契,自然而然地走到窗边那排空着的桌椅旁,相对坐下。阳光斜斜地洒在深色的木质桌面上,映出一块块明亮的光斑。
最初的拘谨,很快就在对梵高和加缪的讨论中消融了。谢安宁发现,这个看似安静、甚至有些书卷气的男生,内心却蕴藏着一片汹涌而浪漫的海洋。
他谈到梵高时,不只是谈论《星月夜》的绚烂或《向日葵》的炽烈,他谈论阿尔勒的烈日如何灼烧着画家的皮肤与灵魂,谈论那幅《麦田群鸦》里蕴含的极致绝望与生命最后的喷薄。他说:“梵高的画,你看久了,会觉得那颜色不是在纸上,而是在燃烧,连带着看画的人也跟着一起燃烧起来。”
而当话题回到加缪时,他又能冷静地剖析默尔索这个“局外人”身上的那种绝对的、令人不安的真实。他说:“我们都在某种程度上扮演着社会要求的角色,但默尔索拒绝表演。他的冷漠,或许正是他对这个荒诞世界最彻底的诚实。”
谢安宁大多时候在倾听。她惊讶地发现,他总能精准地捕捉到她那些零散的、尚未成型的想法,并用清晰的语言表达出来。他说话时,眼神会非常专注地看着她,仿佛此刻世界上只有她这一位听众,而他们讨论的是宇宙间最重要的问题。
她偶尔插话,提出自己的见解,他会非常认真地思考,然后点头,或者提出一个更有趣的角度。他们从文学聊到艺术,从哲学聊到音乐,发现彼此都喜欢古典乐里隐藏的澎湃情感,也都对后印象派画家笔下的扭曲与真实着迷。
窗外,是熙熙攘攘的校园。有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的少年,有抱着书匆匆走过的同学,有在草坪上嬉笑打闹的情侣……那些声音,那些景象,仿佛被一层透明的玻璃隔绝开了,变得遥远而模糊,像是另一个世界的默剧。
窗内,时间仿佛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拉长了,缓慢、宁静,而又密度极大。空气中漂浮着旧书纸张的香气、阳光温暖的味道,以及一种名为“投缘”的、难以捕捉的化学分子。谢安宁第一次觉得,和一个陌生人交谈,不是一种社交负担,而是一种精神的释放与享受。她内心深处某个封闭的角落,似乎被这暖金色的下午轻轻地撬开了一条缝隙。
他们究竟聊了多久?一个小时?两个?谢安宁后来怎么也记不清了。只记得最后,是图书馆的管理员过来提醒闭馆时间快到,他们才恍然从那个沉浸的世界里惊醒。
他帮她将书放回原处,两人一起走出图书馆。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来,让她因长时间兴奋交谈而发热的脸颊感到一丝清爽。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在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上,他们停顿了一下,“很高兴认识你,我是许淮男。”他正式地介绍了自己。
“我是谢安宁。”她回答,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,许、淮、男,每一个字都落在了奇妙的韵律上。
“那……下次见?”他看着她,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。
“嗯,下次见。”她点头。
他转身走下台阶,汇入人流,白色的身影在夕阳中渐渐远去。谢安宁站在原地,怀里抱着那本《局外人》,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,又空落落的。那种感觉非常奇特,像是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,又像是开启了一个全新的、未知的篇章。
在许多年后的回忆里,这个相遇的片段被反复咀嚼、回味,赋予了远超当时体验的深刻意义:
· 宿命的凝视: 她越来越坚信,那是一次被命运之手精心安排的邂逅。如果她没有恰好在那天去图书馆,如果她没有执着于那本法文原版书,如果他没有恰好路过,甚至如果她没有鼓起勇气问出那个关于梵高的问题……他们生命的轨迹将会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。那一次的伸手、触碰与对话,精准得像宇宙大爆炸的奇点,由此诞生了她此后所有的爱、痛、成长与怀念。
· 细节的圣化: 她可能会忘记他后来穿过的更多衣服,但永远记得那天他干净的白色帆布鞋和浅灰色开衫;可能会忘记他们后来更深刻的争吵与和解,但永远记得他说话时微动的喉结,笑起来那个浅浅的梨涡,以及他指尖传来的、如同蝴蝶振翅般微弱的温度。还有那天的光线、气味,构成了她私人记忆里独一无二的圣象。
· 意义的锚点: 那场相遇,成了她青春时代最亮的一座灯塔。他递过来的不只是一本书,更像是递给了她一把钥匙,开启了一个充满智性光辉与情感共鸣的新世界。在那个世界里,她发现自己可以被如此深刻地理解,自己的声音可以被如此认真地倾听。那个下午,定义了她心目中“灵魂共鸣”最初、也是最完美的模样。
所以,每当谢安宁回忆起这场相遇,她的心情总是复杂的。嘴角会泛起一丝无法控制的、温柔的微笑,那微笑里包裹着年少的纯粹、心动的甜蜜,以及被时光发酵后,无法避免的、淡淡的酸涩。那个下午的许淮男,那个穿着白衫、眼眸清亮、谈论着梵高与加缪的少年,永远被定格在了最好的时光里,纤尘不染。
他成了她记忆琥珀中最核心的那一道光,温暖,明亮,提醒着她曾经那样毫无保留地、真诚地被打动过。而这束光,足以照亮其后许多个独自前行的、灰暗的日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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