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道目光，是他最后的铠甲。
当顾昭转身之时，他用尽全身的力气，才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锁在眼底，只留下一片冰封的漠然。他不能让她看见自己的裂痕，一丝一毫都不能。
那个女人，沈知微。
她的存在，本身就是对他最大的嘲讽。
他听见身后传来秦伯压抑的抽泣，听见卫风磨动牙齿的咯吱声，听见柳姨娘那几乎无法掩饰的、幸灾乐祸的呼吸。这些声音像无数只黏腻的手，要将他拖入名为“现实”的泥沼。
可他一步也未停。
手中的圣旨很轻，只是薄薄一卷丝帛，却又重逾千斤。这重量，并非来自皇权，而是来自那五十万两白银背后，一个他绝不能接受的、唯一的可能性。
他穿过空旷的庭院，脚下的青石板路，每一块都印着顾家先辈的足迹。风从廊下穿过，带着初秋的萧索，吹动他衣袍的下摆，让他感觉不到丝毫暖意，只觉得刺骨。
他推开一扇沉重的、布满尘埃的门。
“吱呀——”
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，像一个老兵临终前的叹息。一股陈旧木料与香灰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，呛得人鼻腔发酸。
这里是顾家的祠堂。
光线被高高的屋檐和紧闭的窗格挡在外面，只有几缕最顽固的日光，从瓦片的缝隙中挣扎着挤进来，在昏暗的空气里，照亮了亿万颗缓缓起舞的尘埃。
一排排黑漆的灵位，静默地立在供桌之上，从高到低，错落有致。每一个灵位上都刻着一个名字，那是顾家列祖列宗的魂灵，是撑起这座百年侯府的一根根梁柱。
如今，这些梁柱，似乎都在无声地注视着他这个不肖子孙。
顾昭走到祠堂正中，将那卷明黄的圣旨，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最上层的供桌上，就在“顾氏先祖”的牌位之前。
然后，他撩起衣袍，挺首了背脊，重重地跪了下去。
膝盖与冰冷的蒲团相撞，发出一声沉闷的、压抑的声响。
他抬起头，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牌位，最终落在了供桌一角。那里，横放着一把连鞘的佩剑。剑鞘是鲨鱼皮所制，早己磨损得看不出原色，剑柄的鎏金也己剥落，露出底下青铜的底子。几点暗红的锈迹，像凝固的血，顽固地附着在剑格上。
这是他祖父的佩剑，曾随老将军饮马北疆，斩将夺旗。父亲临终前，将它放在了这里。
他说，顾家人的剑，要么用来杀敌，要么就让它在这里生锈。绝不能，指向自己人，更不能，用来乞食。
顾昭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。
「父亲，儿子……无能。」
他闭上眼，沙场上的金戈铁马，同袍们临死前的呐喊，一幕幕，一声声，都化作尖锐的锥子，狠狠扎进他的脑海。他为国流血，九死一生，换来的却是这般结局。
胸中那股被压抑的怒火与悲凉，几乎要化为实质的血气，从喉咙里喷涌而出。他放在膝上的双手，死死攥成了拳，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寸寸发白，连带着整条手臂都在微微颤抖。
就在这时，祠堂那扇沉重的门，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。
“砰！”
混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冲了进来，打破了这里的死寂。
“将军！”
是卫风。他双目赤红，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，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满脸悲愤的亲兵。他们都是从尸山血海里跟着顾昭杀出来的过命兄弟。
“将军，不能就这么算了！”一个亲兵哑着嗓子喊道，“三日之内五十万两，这根本就是要您的命啊！我们去找皇上，我们去敲登闻鼓！”
“对！”卫风上前一步，激动地挥舞着手臂，唾沫星子横飞，“这摆明了是朝中那帮阉党小人要害您！将军，您下令吧！大不了，咱们就……”
他的话没说完，但那眼中的凶光己经说明了一切。
大不了，就反了！
秦伯跟在后面，老泪纵横，想劝又不敢劝，只能跺着脚干着急。
顾昭始终跪在那里，一动不动，仿佛没有听见身后的喧嚣。他依旧凝视着那把生锈的佩剑，任由那些激愤的言语在他周身盘旋、冲撞。
“将军！您说句话啊！”卫风见他沉默，更是急得满头大汗，“再这么等下去，就只有大理寺那座黑牢了！兄弟们就算是死，也得把您从里面劫出来！”
“劫狱？”
“谋反？”
终于，顾昭开口了。
他的声音很轻，很平静，却像一盆冰水，兜头浇在了所有人的狂热之上。
祠堂里瞬间安静下来。
顾昭缓缓地，缓缓地转过身。
他依旧跪着，但所有站着的人，在迎上他目光的那一刻，都下意识地感到了彻骨的寒意。
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。
里面没有绝望，没有愤怒，只有一片沉寂的、燃烧着的灰烬。那目光凌厉如刀，仿佛能将这昏暗的祠堂都劈开一道裂痕。他扫过卫风，扫过每一个亲兵的脸，声音陡然拔高，如同战场上最严厉的军令。
“谁给你们的胆子！”
一声厉喝，如平地惊雷，震得众人心头猛地一颤。卫风那股子悍不畏死的冲劲，瞬间被这股积威压得烟消云散。
“将军……”
“我顾昭的兵，什么时候成了啸聚山林的贼寇了？”顾昭缓缓站起身，他高大的身形在昏暗中投下巨大的阴影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，“我问你们，你们从军是为了什么？”
无人敢答。
“是为了保家卫国！是为了黎民百姓！”他一字一顿，声若洪钟，每一个字都狠狠砸在众人的心上，“顾家的男人，可以战死沙场，马革裹尸，那是荣耀！可以含冤而死，血溅法场，那是命数！”
他一步步走向卫风，那股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煞气，让整个祠堂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。
“但是！”他停在卫风面前，几乎是贴着他的脸，用一种冰冷到极致的语调说道，“绝不能，做乱臣贼子，让天下人戳着顾家的脊梁骨骂！让我们的后人，背负着叛国的污名，永世不得翻身！你们懂不懂！”
懂不懂！
最后三个字，他几乎是咆哮出来的。
卫风被他身上那股决绝而悲壮的气势彻底镇住了，他嘴唇哆嗦着，想说什么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他身后的几个亲兵，更是羞愧地低下了头。
“噗通！”
卫风双膝一软，重重地跪了下去，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，声音里带上了哭腔：“将军！我……我们只是不想看着您去死啊！”
“死？”顾昭的嘴角，勾起一抹惨淡的弧度。
他转过身，重新望向那满堂的灵位，背影萧索而孤寂。
“我顾昭烂命一条，死不足惜。可你们，都给我好好活着。”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，“三日之后，若我入了诏狱，你们便各自散去，或归乡，或另谋生路。任何人，不得轻举妄动，违令者，便不是我顾昭的兄弟。”
“将军！”众人齐齐悲呼。
顾昭却像是没有听见。他沉默了片刻，仿佛下定了最后的决心，又冷冷地补充了一句。
那句话，他没有回头，只是对着满堂的牌位，也对着身后所有的人说。
“还有，”他的声音里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，像一块被寒风吹了三天三夜的顽石，“去告诉夫人，她的嫁妆，是她的。我顾昭便是死了，也轮不到靠一个女人来买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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