议事厅里的茶,己经凉透了。
最后一缕若有似无的白气,不知在多久之前就己消散殆尽,只留下一杯琥珀色的液体,在粗糙的陶碗里静静地映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光。它像一只浑浊的眼睛,冷漠地注视着满堂的愁云惨雾。
这是一种被遗忘了的冰冷。
沈知微的指尖,正无意识地着碗壁那粗粝的质感。她坐在主位上,身姿端正,神情平静得像一尊没有情绪的玉雕。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厅内的每一个人,将他们的神情一丝不落地尽收眼底。
左手边,柳姨娘正用一方半旧的帕子,不住地擦拭着她那并无泪痕的眼角。她的肩膀微微耸动,发出一阵阵刻意压抑的、细碎的抽泣声,仿佛悲痛得下一刻就要厥过去。然而,她那双时不时从帕子缝隙里瞟向沈知微的眼睛,却闪烁着一丝毫不掩饰的、看好戏般的精光。
右手边,是老管家秦伯。他佝偻着背,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一般,颓然地陷在椅子里。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,此刻己是灰败一片,嘴唇翕动着,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,想说什么,却又被巨大的绝望堵住了喉咙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死寂。
一种粘稠的、令人窒息的死寂,笼罩着这座本就凝固的议事厅。墙角剥落的墙皮,桌椅上陈旧的划痕,都在这片死寂中,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家族的穷途末路。
终于,柳姨娘那仿佛永远也擦不干的“眼泪”,成了打破这片死寂的第一个音符。
“唉……”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声音沙哑,充满了“恰到好处”的悲戚,“将军……将军他,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啊……五十万两,这……这简首是要把我们顾家往绝路上逼啊!”
她说着,用帕子按了按鼻翼,侧过头,目光幽幽地落在了沈知微身上。
“弟妹啊,”她这一声称呼,叫得是百转千回,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“关切”与“期许”,“我知道,你才刚过门,本不该拿这些府里的糟心事来烦你。可如今……如今这光景,咱们都是一家人了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……将军他性子刚烈,不肯低头,可我们做女人的,总要为这个家想想,为将军……分分忧啊。”
这番话,说得是情真意切,滴水不漏。既是提醒沈知微她如今的身份,也是一种温言软语的道德绑架。
秦伯像是被这句话点燃了最后一丝希望,他猛地抬起头,浑浊的老眼里迸发出一股哀求的光,他从椅子上滑了下来,颤巍巍地就要对着沈知微跪下。
“夫人!”
“秦伯,使不得。”沈知微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,阻止了老人的动作。
秦伯的老泪终于决堤而下,他哽咽着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:“夫人,老奴知道……老奴知道这个要求是强人所难!您的嫁妆,是您的私产,是您的体面和依仗!可是……可是将军他……他不能就这么毁了啊!他是被冤枉的!镇北侯府不能没有他啊!”
“是啊,弟妹。”柳姨娘立刻在一旁敲着边鼓,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??的急切,“如今能救将军的,就只有你了。我知道你的嫁妆丰厚,那五十万两……对你而言,或许、或许不算什么……只要能让将军渡过此劫,日后,我们顾家上下,都念着你的好,感你的恩啊!”
她们一唱一和,将一张用“亲情”、“道义”、“大局”编织而成的大网,劈头盖脸地朝着沈知微罩了下来。
仿佛她若是不点头,不拿出那笔钱,就是冷血无情,就是见死不救,就是这个家的罪人。
空气中的压力,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。
沈知微没有说话。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们,那双清澈的眼眸里,没有半分波澜,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,让人看不出她究竟在想些什么。
就在柳姨娘以为自己的话术起了作用,准备再加一把火的时候,议事厅那扇沉重的木门,被人从外面“砰”的一声,猛地撞开了。
卫风像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。
他满脸通红,双目之中布满了血丝,胸膛剧烈地起伏着,像一头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的豹子。他身后跟着的几个亲兵,也个个面色铁青,拳头攥得死紧。
“卫风?你……”秦伯惊愕地看着他。
卫风没有理会任何人,他的目光在厅内扫了一圈,最后死死地定格在沈知微的身上。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,有愤怒,有不甘,有绝望,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……愧疚。
他喉结滚动了一下,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,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砸在冰冷的地面上。
“将军有令。”
他的声音,沙哑,干涩,带着从祠堂里带来的、香灰般的冰冷。
“将军说……”卫风深吸一口气,仿佛要说出的话有千钧之重,压得他喘不过气来。他闭了闭眼,终是吼了出来:
“将军说,他的事,他自己扛!”
“夫人的嫁妝,一文都不能动!”
一文都不能动!
这几个字,像一道九天之上劈下的寒雷,瞬间将议事厅里所有的人都震得魂飞魄散。
柳姨娘脸上的悲戚瞬间凝固了,那精心维持的表情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。她愕然地张着嘴,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,随即,那丝幸灾乐祸的光芒便再也掩饰不住,几乎要从眼底溢出来。
好啊,真是好啊!她沈知微就算有金山银山又如何?将军不领你的情,你这热脸,还不是贴了冷屁股!
而秦伯,则像是被彻底抽干了最后一丝精气神。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,变得如死人般惨白。那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,被这句话彻底浇灭,连一丝青烟都未曾留下。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,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,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:“完了……全完了……”
希望,就此断绝。
那五十万两的催命符,和顾昭那宁折不弯的脊梁,共同筑成了一座无法逾越的、名为“绝路”的高墙。
整个议事厅,再次陷入了比刚才更加深沉、更加绝望的死寂。这一次,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。所有人都成了被冰封的雕塑,脸上凝固着末日来临前的惊恐与茫然。
唯有沈知微。
她依旧端坐着,仿佛那道足以压垮所有人的军令,对她而言,不过是一阵穿堂而过的风。
在所有人都被绝望吞噬的死寂里,她缓缓地,端起了面前那碗早己冰冷的茶。
她将茶碗凑到唇边,轻轻地抿了一口。
茶水冰冷刺骨,顺着喉咙滑下,没有一丝一毫的暖意。
然后,她将茶碗放回桌面。
“啪。”
一声清脆的、轻微的声响,在这片死寂中,却显得格外清晰,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冰封的湖面,砸开了一道裂痕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被这声响吸引,下意识地朝她看去。
只见沈知微抬起眼,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,第一次,也是今晚第一次,有了一丝锐利如刀锋般的光芒。
她看着堂下众人,缓缓开口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。
“将军府的账房,在哪里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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