撤离野狐岭的队伍，如同一支溃败的残军，沉默而缓慢地行进在通往樟木镇的土路上。士兵们大多带伤，衣衫褴褛，脸上混杂着硝烟、血污和深深的疲惫。抬着的担架上，重伤员不时发出压抑的呻吟，更给这支队伍增添了几分凄惶。
樟木镇，坐落在一条小河旁，因镇外曾有成片古樟树林而得名（如今己砍伐大半）。镇子不大，土墙围拢，比王家庄稍显繁华，但也透着乱世特有的凋敝。当这支伤痕累累的队伍出现在镇外时，立刻引起了骚动。镇门紧闭，墙头上站满了紧张观望的团丁和百姓。
唐山命令队伍在镇外一里处停下休整，避免引起更大恐慌。他亲自带着山猫和两名护卫，骑马来到镇门前。
“镇上的管事人何在？我乃盐亭义字口独立大队大队长唐山，奉绵州周大爷之命，移防樟木镇休整！” 唐山扬声喊道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，尽管他本人也是满身征尘，眼窝深陷。
过了一会儿，镇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，一个穿着半旧长衫、戴着瓜皮帽的干瘦老者，在几个持着土枪的团丁簇拥下，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。
“小老儿是樟木镇的镇长，姓李。” 老者打量着唐山，眼神中充满警惕和忧虑，“唐大队长，非是小老儿不通情理，只是敝镇狭小贫瘠，实在难以供养大军啊……”
唐山心中了然，这是怕他们扰民，更是怕引来战火。他翻身下马，抱拳道：“李镇长放心，我部乃仁义之师，此番前来，只为遵令休整，绝不敢骚扰地方。所需粮秣，周大爷自有安排，我等只需一块栖身之地，并恳请镇上的郎中，能施以援手，救治我这些受伤的兄弟。” 他指了指身后那些凄惨的伤兵。
李镇长看着那些担架上血肉模糊的士兵，脸上也露出一丝不忍，犹豫片刻后，叹了口气：“既是周大爷的安排……镇子东头有座废弃的河神庙，还有几间相连的仓房，虽然破败，但收拾一下尚可遮风避雨。至于郎中……镇上的王郎中和他的徒弟，小老儿可以去说说情。”
“如此，多谢李镇长了！” 唐山深深一躬。能有片瓦遮头，有郎中肯救治，己是眼下最好的结果。
队伍被引到了镇东的河神庙。庙宇果然残破不堪，院墙倒塌了大半，正殿的屋顶也漏着几个大洞，旁边的几间仓房更是堆满了杂物，蛛网密布。但比起野狐岭的战壕，这里己是天堂。
没有任何抱怨，残存的一百多名士兵（含轻伤员）在老幺的指挥下，立刻开始清理整顿。清扫垃圾，修补屋顶，用稻草和门板搭建通铺，升起炉灶烧水……一片忙碌。
王郎中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，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徒弟，提着药箱来了。看到这么多重伤员，他也倒吸一口凉气。药品极其匮乏，只能用盐水清洗伤口，用土方草药敷治，对严重的伤势往往无能为力。惨叫声和压抑的呻吟在临时充作医护所的偏殿内回荡。
唐山亲自巡视着安顿情况，看着士兵们麻木地执行命令，看着伤兵们痛苦的表情，他的心也在抽搐。他走到庙外的小河边，看着浑浊的河水默默流淌。
疤子吊着受伤的胳膊，走到他身边，闷声道：“大队长，咱们……算是活下来了？”
“活下来一部分。” 唐山没有回头，声音低沉，“代价太大了。”
“妈的，周啸虎那个老王八蛋……” 疤子咬牙切齿。
“这笔账，记着。” 唐山打断他，语气冰冷，“但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。当务之急，是让活下来的人，恢复过来，重新拿起枪。”
接下来的日子，独立大队在樟木镇开始了艰难的休整。
**首先是处理伤亡。** 阵亡者的骨灰被妥善安置，立了简单的木牌。重伤员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，又有几人没能熬过去。每抬出一具尸体，整个营地的气氛就沉重一分。唐山下令，所有牺牲和重伤的兄弟，名字都必须登记造册，抚恤（虽然现在根本拿不出）也要记在账上。
**其次是恢复士气。** 野狐岭的血战，尤其是那场夜袭，给许多新兵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。不少人晚上会做噩梦惊醒，白天也显得精神恍惚，反应迟钝。唐山让识字的文书和老兵，轮流给大家读些简单的故事，或者组织些摔跤、扳手腕之类的简单活动，试图冲淡那种死寂的氛围。他反复强调：“我们守住了！我们活下来了！野狐岭的血不会白流！”
**再者是整训与补充。** 周啸虎承诺的“酌情拨付”果然大打折扣，只送来了一些发霉的粮食和少量劣质弹药，兵员补充更是提都没提。唐山也不指望，他利用带来的最后一点“私房钱”（精盐和之前缴获的银元），通过山猫再次启动黑市渠道，零散购买药品、布匹和食物，优先保障伤员和体能消耗最大的士兵。
他将幸存的老兵和新兵重新混编，利用休整时间，不是进行高强度训练，而是进行**总结和反思**。让参加过野狐岭战斗的老兵，尤其是经历过夜袭的老兵，讲述当时的感受，总结保命的经验教训。
“我当时吓傻了，要不是耿叔踹我一脚……”
“不能慌，一慌就乱开枪，敌人就知道你在哪了……”
“晚上耳朵比眼睛好使……”
这种来自底层的、血淋淋的经验分享，比任何空洞的说教都更有效。新兵们听着同伴的亲身经历，对照自己的表现，开始真正理解唐山一首强调的“保命”到底意味着什么。
豆子似乎成长了不少，虽然依旧瘦小，但眼神里少了几分惶恐，多了些沉静。他经常默默擦拭那杆汉阳造，有时会对着河水练习瞄准。
山猫的敌后分队也损失了十余人，他带着剩下的人，一边休整，一边开始绘制樟木镇周边的详细地图，侦察附近的风吹草动，确保休整地的安全。
唐山自己，则夜以继日地思考。他复盘野狐岭的每一场战斗，思考独立大队的不足：火力持续性差，新兵心理素质脆弱，缺乏有效的反夜袭手段，与友军（快枪刘）协作几乎为零……
他知道，周啸虎绝不会让他们安心休整太久。必须利用这段宝贵的时间，让这支残存的队伍，蜕去稚嫩和恐惧，生出更坚硬的甲壳和更致命的毒牙。
樟木镇的河水日夜流淌，冲刷着战争的痕迹，也滋养着新生的力量。独立大队在这里舔舐伤口，默默积蓄。下一次征召令到来时，他们或许将不再是那支可以被随意牺牲的“炮灰”，而是一支真正懂得如何在这乱世中活下去、并让敌人付出代价的……哀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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