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庆西线外围，时间仿佛在潮湿与泥泞中凝固了。独立第一支队的进攻阵地，与其说是战线，不如说是一片被疯狂挖掘过的烂泥塘。纵横交错的交通壕深不过顶，浑浊的泥水淹到人的大腿根，士兵们像一群土拨鼠，蜷缩在泥水里，只有一双双警惕又麻木的眼睛露在外面，紧盯着前方那片死亡地带。
没有激昂的冲锋号，没有热血沸腾的呐喊。只有远处城墙上偶尔响起的冷枪，子弹“啾啾”地划过天空，或者“噗”地一声钻进泥土里，溅起小小的泥花。每一次枪响，壕沟里的脑袋就会齐刷刷地矮下去一截。
“都他妈把头低下！不想吃‘花生米’就给老子当缩头乌龟！” 疤子沿着壕沟猫腰走来，声音沙哑地低吼着，他自己也几乎把身子埋进了泥水里。他脸上那道疤在泥浆覆盖下显得更加狰狞，但眼神里没有杀气，只有一种近乎野兽般的警惕和疲惫。
真正的“进攻”开始了，但这与指挥部地图上的箭头毫无相似之处。
**人不出头，枪盲开。**
“第三棚！正前方，城墙垛口，覆盖射击三发！快！” 一个趴在水坑里的队官嘶哑着下令。
只见几个士兵费力地将步枪举过头顶，根本不敢露头瞄准，只是凭着感觉，将枪口大致朝向城墙方向，手指猛地扣动扳机。
“砰！砰！砰！”
几声凌乱的枪响，子弹不知道飞到了哪里。开枪的士兵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缩回手，拉动枪栓，弹壳“叮当”落在泥水里，然后又飞快地将枪再次举过头顶。整个过程，他们的身体紧紧贴着壕沟壁，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暴露。这与其说是射击，不如说是一种仪式，一种向后方指挥部证明“我们正在进攻”的仪式，也是一种宣泄内心恐惧的方式。
**没有英雄，只有挣扎求生的蝼蚁。**
一个刚补充来的新兵，或许是紧张过度，在换弹时稍微探起了身子。
“噗！”
一声闷响，他的额头瞬间出现一个血洞，身体像截木桩般向后栽倒，溅起大片泥水。他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。旁边几个老兵眼神麻木地看着，没有人惊呼，没有人悲伤，只有一个离得近的老兵默默伸手，将那只还握着步枪的僵硬手臂按了下去，让他“躺”得更舒服些，免得挡了交通。
“医护兵！抬下去！” 队官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。
两个背着药箱（里面主要是纱布和为数不多的止血粉）的士兵匍匐过来，熟练地将尸体拖到后方一个稍微干燥点的弹坑里。那里，己经躺了七八个用破烂雨布盖着的“麻袋”。这就是战争，死亡如此廉价和迅速，廉价到让人来不及反应，迅速到让人失去感觉。
**锐眼队的“冷枪”也不再潇洒。**
他们藏在更前方的废墟或弹坑里，身上覆盖着烂泥和杂草。每一次射击，都极其谨慎。观察手用缴获的、镜片布满划痕的望远镜，小心翼翼地观察许久，才低声报出参数。射手则缓慢地调整呼吸，在极短的瞬间完成瞄准、击发，然后立刻缩回掩体，转移位置。他们追求的不是杀敌数量，而是生存和骚扰。打中一个军官？那是运气。能压制某个火力点几十秒，让正面的兄弟喘口气，就是胜利。
唐山蹲在靠近前线的一个加固过的掩蔽部里，这里同样潮湿、阴暗，充满了泥土、汗水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怪味。他通过一个用潜望镜改装的简陋观察孔看着前方。外面是地狱般的景象，但他的内心却异常冰冷。
他听到的不是激昂的战歌，而是士兵们粗重的喘息、压抑的咳嗽、枪械在泥水中的摩擦声，以及伤兵偶尔无法抑制的、低沉的呻吟。他看到的是泥泞、血污、死亡和麻木。
一个传令兵浑身泥泞地爬了进来，喘着气报告：“支队长，三营报告，他们……他们又往前挪了五十米，挖了三段新壕沟。折了……折了七个兄弟。”
“知道了。告诉三营长，稳住，别冒进。工事挖深点。” 唐山的声音干涩。
他拿出怀表看了看，又对照着地图。他们的“进攻”进度慢得像蜗牛，但每一步都踏在实实在在的泥土和……尸体上。他没有幻想过摧枯拉朽，他只知道，用这种最笨拙、最难看、最“懦弱”的方式，才能让更多的人活下来。
炮击突然降临了。是城墙上的北洋军迫击炮。
“炮击！隐蔽——！”
凄厉的喊声在壕沟里传递。
士兵们死死地把身体贴在泥水浸泡的壕沟底部，双手抱头，张大嘴巴以减少冲击波对耳膜的伤害。炮弹落下，“轰！”“轰！” 泥浆、断肢、破碎的枪支被抛向空中，然后又像下雨一样落下。整个世界都在震动、轰鸣。没有人能反抗，只能祈祷炮弹不要落在自己头上。
炮击过后，阵地上短暂的死寂，随后是更多伤兵的哀嚎。
唐山拍了拍头上的泥土，透过观察孔，看着那片更加狼藉的阵地，对身边的参谋说：“记录：我部于西线持续发起攻势，遭敌猛烈炮火阻击，伤亡增加，但仍稳步推进……请求炮兵支援，压制敌军城头火力。”
他知道这请求多半石沉大海，但他必须不断地喊，喊给指挥部听，喊给周啸虎听。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，他唐山在“打”，在“流血”，但同时，他也绝不会把兄弟们送到敌军机枪的火舌下去“建功立业”。
在这里，没有荣耀，只有生存。英雄都死在了第一波冲锋的路上，而活下来的，是像他们这样，在泥泞中挣扎、懂得把头颅深深埋下的“蝼蚁”。战争的真实面目，就是如此丑陋和残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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