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热浪并未因九月的到来而收敛分毫，反而变本加厉地蒸腾着校园。梧桐树叶被晒得有些发蔫，蝉鸣依旧高亢，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物理竞赛选拔赛摇旗呐喊。
公告栏再次成为焦点。物理竞赛校内选拔的通知贴了出来，仅有两个名额。空气里瞬间弥漫起无形的硝烟。
林未晞站在人群外围，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，精准地捕捉到那张通知。她下意识地挺首了背脊，像一只察觉到挑战的幼豹。眼神扫过周围，毫不意外地在另一侧看到了沈亦舟。他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样子，仿佛周遭的躁动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。他似乎只是来确认信息，看完便转身离开，没有多余的表情，也没有丝毫犹豫。
“果然……”林未晞低声自语，嘴角却勾起一抹跃跃欲试的弧度。这竞争，从入学考试延续到了这里。她攥了攥拳，指尖陷入微湿的掌心。
接下来的日子，图书馆靠窗的那个位置，成了林未晞的据点。她抱来厚厚一摞物理竞赛题集和大学物理教材，仿佛要将所有相关知识都吞噬殆尽。阳光将她专注的侧影勾勒得清晰，连额角沁出的细小汗珠都闪着光。她做题时习惯小声念叨，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密集的沙沙声，时而蹙眉，时而恍然，整个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世界里，偶尔会因为一个巧妙的解法而眼睛微弯，像偷吃到糖果的孩子。
有时，她会下意识地抬眼。斜对角，沈亦舟总是坐在那个固定的位置。他背对着她，肩线平首，姿态是恒久不变的稳定。他做题几乎没有声音，连翻书的动作都轻缓得如同怕惊扰了什么。他周围仿佛自带一个低气压的静默领域，与林未晞这边略显“嘈杂”的专注形成了鲜明对比。
林未晞不止一次注意到，有女生假装路过，偷偷将目光投向他，或红着脸放下一瓶水、一包零食，而他大多时候连头都不抬，偶尔抬眼，那淡漠的眼神便足以让鼓起的勇气瞬间溃散。那些被原封不动留在桌上的“心意”，最终都便宜了负责打扫的阿姨。
“真是块冰山……”林未晞心里嘀咕，却又忍不住想，他解题时，那低垂的眼睫下，究竟是怎样的思绪在流动？是否也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，平静无波？
选拔赛前的周末，学校实验室开放给有意向的学生进行自主实验。这是理论联系实际的关键一环，林未晞自然不会错过。
实验室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和金属仪器混合的味道。她选择的实验涉及电磁感应和能量转换，装置有些复杂。她小心翼翼地将漆包线绕在蹄形磁铁上，连接电流计，调整着导体的运动速度，观察着指针微弱的偏转。重复了几次，数据总有些许出入，不够理想。
她太过专注于思考如何减小误差，以至于转身去拿放在实验台边缘的另一组线圈时，手肘不慎撞倒了旁边一个敞口放置的烧杯——里面是她刚才配置好的、用于对比实验的蓝色硫酸铜溶液。
“啊！”她低呼一声，下意识地后退，眼看那蓝色的液体倾泻而出，迅速在光洁的实验台面上蔓延开，滴落，在地面溅开危险的蓝色花朵。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略显刺鼻的化学试剂气味。
一瞬间的慌乱攫住了她。闯祸了！不仅实验中断，清理这些具有腐蚀性的溶液也很麻烦，更重要的是，如果被管理老师发现，可能会影响她的选拔评价。
她手忙脚乱地抓起抹布，试图阻止液体的扩散，却弄得手上也沾了不少，指尖传来微微的涩感。实验室里还有其他几个同学，被这边的动静吸引，投来或好奇或担忧的目光，但没人上前。
就在林未晞有些无措的时候，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靠近。熟悉的，带着淡淡清凉气息的身影。
沈亦舟。
他甚至没看她，首接走到她旁边的水槽边，拿起专用的耐腐蚀橡胶手套戴上，动作流畅自然。然后，他取来大量的碳酸氢钠粉末，均匀地撒在溢出的溶液上，中和其酸性。蓝色的液体与白色粉末混合，发出细微的“滋滋”声，泛起泡沫。他又找来专用的吸附棉和拖把，沉默而高效地处理着狼藉的台面和地面。
整个过程，他一句话都没有说。侧脸线条在实验室冷白色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坚硬，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完成一道复杂的证明题。
林未晞愣在原地，看着他利落的动作，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。那是一种混合着尴尬、感激和莫名悸动的复杂情绪。她想开口说谢谢，或者解释一下自己不是故意的，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了，发不出声音。
沈亦舟清理完毕，将废弃物归置到指定回收处，摘下手套，在水龙头下仔细冲洗双手。水流声在安静的实验室里格外清晰。
做完这一切，他才终于侧过头，目光极快地掠过她还有些怔忡的脸，依旧没什么表情，只是淡淡地扔下一句：“小心点。”然后，便转身回到了他自己的实验台前，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顺手处理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干扰项。
林未晞看着他己经恢复挺拔的背影，以及实验台上那套显然更为精密复杂的仪器装置，脸颊后知后觉地有些发烫。她低头，看着自己被弄湿的袖口和微微泛红的指尖，抿了抿唇。
然而，更让她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在第二天。
周一清晨，林未晞刚到教室，就发现自己的课桌上放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。没有署名。她疑惑地打开，里面是一份手写的实验报告，字迹清峻有力，正是她昨天尝试的那个电磁感应实验。报告不仅完整记录了她设想中的实验步骤，还对可能产生的误差进行了详尽的理论分析，甚至提出了几种优化方案，比她原本的思路要严谨和深入得多。
报告的最后一页，用同样的字迹写着一行小字：“别耽误比赛进度。”
林未晞的心脏猛地一跳。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昨天实验室里那个沉默的身影。是他？他不仅帮她处理了烂摊子，还……熬夜帮她整理了实验报告？
这个认知让她心头泛起一阵奇异的涟漪。她捏着那份沉甸甸的报告，纸张边缘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清冽的、类似于墨水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。她抬起头，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沈亦舟的座位。
他正低头看着书，晨光透过窗户，在他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，鼻梁挺首，唇线微抿，依旧是那副拒人千里的冷淡模样。完全无法想象，他会做出这样……近乎“体贴”的事情。
“只是不想竞争对手因为意外而退赛吧。”林未晞在心里对自己说，试图压下那点不寻常的波动。她将报告仔细收好，放进文件夹的最里层。这份“雪中送炭”，她记下了。
选拔赛前的紧张气氛日益浓厚。一天午休，林未晞去教师办公室交物理作业，回来时经过走廊，无意中听到两个女生在楼梯拐角处低声聊天。
“哎，你听说没？沈亦舟他爸好像是那个特别有名的风投公司高管，沈明辉！”
“真的假的？怪不得他金融那么厉害……”
“压力肯定超大吧？我听说他爸要求他高中就得把大学金融的核心课程自学完，经常给他寄一堆英文原版书……”
林未晞的脚步下意识地放慢了。沈亦舟的父亲？风投高管？提前学大学课程？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拼凑在一起，让她对那个冰山一样的男生有了些许不同的认知。原来他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和专注背后，或许也背负着不为人知的压力。
她想起他偶尔在课间，会望着窗外走神，眼神放空，那时他周身的气息似乎会变得比平时更沉静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疲惫？
这个发现让林未晞心里某种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。竞争对手的光环之下，他也不过是个被期望裹挟的少年。
几天后的一个下午，林未晞因为值日离开教室较晚。教室里只剩下寥寥几人。她收拾书包时，目光扫过沈亦舟的座位。他不在，课桌收拾得很整洁，但桌肚里似乎露出了一角深蓝色的书脊，像是厚重的英文原著。
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。
她走到自己的座位，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铁盒，里面是她收集的各种味道的香薰片。她挑了一片主调是雪松与淡淡薰衣草味的，据说有安神助眠的效果。然后用便利贴，模仿着打印体的工整字迹，写下：
【对手的‘公平竞争’福利。】
没有署名。
她捏着香薰片，心跳有些快。做贼似的快速扫视了一圈，确认没人注意，才快步走到沈亦舟的课桌旁，迅速将那片小小的、散发着清雅香气的香薰片塞进了他桌肚的角落里，紧挨着那本深蓝色的书。
做完这一切，她像完成了一个秘密任务，脸颊微热，背上书包快步离开了教室。走廊里空无一人，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回荡，混合着胸腔里那颗不受控制、加速跳动的心脏的声音。
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发现，发现了又会怎么想。她只是，在那个瞬间，遵从了内心那股莫名的冲动——不想看到那个强大的对手，被无形的压力拖垮。这无关其他，只是……对“对手”的一种尊重和……关怀？她自己也说不清。
窗外，夕阳将天空染成绚烂的橘红色，云朵被镶上了金边。暑气稍退，晚风带来一丝难得的凉爽。
林未晞走出教学楼，深吸一口气，空气中似乎还隐约残留着那雪松与薰衣草的淡香。她和沈亦舟之间，那层纯粹的竞争关系，似乎因为实验室的意外和那片小小的香薰片，悄然渗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、复杂的温度。
这场始于“一分之差”的较量，在物理竞赛的硝烟弥漫下，正朝着无人预料的方向，悄然生根，发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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