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胭脂巷还浸在薄雾里，青石板路沾着露水，踩上去发潮。巷口“绮罗美妆铺”的木门虚掩着，门楣上挂着的“今日盘点”木牌，是给外人看的幌子——推开门，风铃的声响比寻常铺子沉些，柜台后的玲姐见苏砚进来，抬手敲了敲柜台侧面的暗格，一道窄门无声地从货架后滑开，露出通往地下的石阶 。
“跟着我，脚下小心，台阶滑。”玲姐拎着一盏马灯走在前面，灯光昏黄，勉强照亮石阶上的青苔。苏砚跟在后面，指尖攥着书包带，书包里装着父亲留下的摩斯电码对照表，布料硌着掌心，让她莫名安心。地下空间比想象中宽敞，分了三间小隔间，最外间摆着几张桌子，桌上散落着口红、胭脂、粉饼，还有几台老式收音机，墙上贴着一张大大的上海地图，用红笔圈着十几个点——后来她才知道，那些都是组织的秘密联络点 。
“这是我们的训练点，对外只说是美妆铺的仓库。”老墨从里间走出来，手里拿着一个铁皮盒子，“从今天起，每天清晨六点到上午十点，你在这里接受训练，十点后回铺子里帮忙，既能熟悉美妆用品，也能应付外人的盘问。记住，在这里，你叫苏晚，是来上海学做美妆生意的苏州姑娘，过去的苏砚，要彻底忘了 。”
苏砚点点头，把书包放在桌上，目光落在铁皮盒子上——盒子打开，里面装着几支不同色号的口红、一个胭脂盒，还有一小瓶透明的液体。“这是你的第一课：密写。”老墨拿起那瓶液体，“这是密写药剂，遇水无痕，只有用我给你的显影剂才能显形。你要学会把它藏在日常用品里，美妆用品是最好的载体，既符合你‘学做美妆’的身份，又不会引起怀疑 。”
他拿起一支正红色口红，拧开膏体，用细针在膏体中心扎了个小孔，将密写药剂缓缓注进去，再用烧热的镊子把小孔压平，口红看起来和新的别无二致：“你试试，手法要轻，针孔不能太大，不然涂的时候会断 。”
苏砚接过口红和细针，指尖有些发颤。她学着老墨的样子，先把针在火上烤了烤消毒，再对准膏体中心扎下去——针尖太细，她手一抖，针偏了，在膏体侧面划出一道细痕。“不行，”老墨皱起眉，“要是被日军搜查，这么明显的划痕，第一时间就会被怀疑。重来 。”
苏砚深吸一口气，闭上眼睛，想起父亲教她写钢笔字时说的“心要静，手才稳”。再睁开眼时，她盯着口红膏体的中心点，手腕悬定，细针稳稳扎进去，缓缓注入药剂，最后用镊子压平针孔，这次的痕迹淡得几乎看不见。老墨凑过来细看，点了点头：“不错，比第一次稳。但记住，实战时没有重来的机会，一次失误，就是死 。”
接下来的三天，苏砚的指尖几乎没离开过密写工具。她练会了把药剂藏进胭脂盒的夹层、粉饼的边缘，甚至学会了在口红膏体上刻微型密码——用针尖在膏体上划下细如发丝的摩斯电码，不仔细看，只会以为是膏体的纹路。练到第三天傍晚，她的指尖被针扎破了好几处，贴满了玲姐给的创可贴，可当她能在三分钟内，把一段二十字的情报完整藏进一支口红时，老墨终于说了句“勉强及格” 。
摩斯电码的训练，比密写更磨人。地下训练点的收音机永远调在固定频率，“滴滴答答”的声响从早到晚不停。老墨把电码对照表交给她，要求她每天背熟十个字符，三天后能做到“听声辨码”。苏砚把对照表贴在桌前，吃饭时背，睡前也背，连做梦都在听“滴”和“答”的组合。第一天听码时，她盯着纸页，电码响完了，一个字符都没记下来；第二天，她能勉强写下五个；到了第三天傍晚，老墨随机播放一段电码，她握着笔，笔尖随着声响飞快移动，最后译出的文字，只错了两个字符 。
“错两个字符，在情报里就是天差地别。”老墨把译稿推到她面前，指着“初五运输”被译成“初三运输”的地方，“要是你把中转站的补给时间译错，行动队按初三去突袭，等着他们的就是日军的埋伏，你懂吗？”苏砚的脸发烫，把译稿揉成团，重新拿起笔：“我再练，首到一个不错 。”
那天晚上，地下训练点的灯亮到后半夜。玲姐送进来的粥凉了又热，热了又凉，苏砚却只顾着盯着收音机，手指在桌上反复敲打着电码节奏，首到指尖发麻，敲出的节奏和收音机里的声响完全重合，才瘫坐在椅子上，长长舒了口气——她终于明白，父亲当年对着收音机发呆时，听的不是杂音，是一个个关乎生死的情报字符 。
第西天清晨，老墨一进训练点，就把一件灰布褂子和一个藤箱扔到苏砚面前：“今天练伪装和应急，模拟日军突击搜查，你有十分钟时间，把桌上的密写药剂、电码对照表藏进藤箱，然后换上这身褂子，扮演美妆铺的学徒，我会带着‘日军’进来，你要蒙混过关 。”
苏砚心里一紧，这是她第一次模拟实战。她快速扫过桌上的东西：一小瓶密写药剂、半张电码对照表、一支藏了情报的口红。藤箱不大，里面放着几件换洗衣物和一卷布料，空间很有限。她先把电码对照表揉成小团，塞进藤箱底部的夹层——那是她昨天整理箱子时发现的；再把密写药剂倒进空的胭脂盒，和其他胭脂混在一起，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；最后把藏了情报的口红放进褂子口袋，快速换上灰布褂子，褂子有些大，她把袖口挽了两圈，刚整理好衣领，就听见外面传来“砰砰”的敲门声，还有男人粗声粗气的呵斥：“开门！皇军搜查！”
老墨推了她一把，压低声音：“记住你的身份，学徒苏晚，胆小，话少，只会整理货物。别眼神躲闪，别手抖，越自然越安全 。”说完，他转身拉开暗门，走了出去。苏砚的心跳得飞快，她走到外间的货架旁，假装整理口红，耳朵却死死盯着门口的动静——木门被一脚踹开，两个穿日军军装的人走了进来，腰间别着枪，为首的人留着八字胡，眼神像鹰一样扫过铺子 。
“你是谁？这里的老板呢？”八字胡用生硬的中文问，目光落在苏砚身上。苏砚低下头，声音故意发颤：“我……我是学徒，老板去进货了，今天只有我在 。”“进货？”八字胡冷笑一声，“我们接到举报，这里藏了共党，搜！”
另一个日军立刻开始翻找货架，口红、胭脂被扔了一地，藤箱也被拖了出来，衣物和布料散落一地。苏砚的手心全是汗，盯着那人的手——他拿起那个装了密写药剂的胭脂盒，拧开盖子，用手指蘸了点胭脂，放在鼻尖闻了闻。苏砚的心脏快跳到嗓子眼，她想起老墨说的“越自然越安全”，故意上前一步，带着哭腔说：“太君，这是上好的胭脂，是给太太们用的，不是什么坏东西 。”
八字胡盯着她：“你在这里多久了？见过可疑的人吗？”“我……我来才半个月，每天都在铺子里整理货物，没见过可疑的人 。”苏砚的声音依旧发颤，却强迫自己抬起头，和八字胡对视——她记得老墨说，眼神躲闪最容易被怀疑，哪怕害怕，也要装出“老实人被冤枉”的样子 。
就在这时，翻找的日军突然拿起苏砚放在口袋旁的口红，拧开膏体：“这是什么？”苏砚的脑子“嗡”的一声，那支口红里藏着情报！她下意识想伸手去抢，却被老墨用眼神制止——老墨站在门口，扮演着“帮皇军问话”的账房先生，此刻正微微皱眉，对着她使了个“摸脸”的手势 。
苏砚猛地反应过来，她立刻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，装作慌乱的样子：“太君，这是我的口红，我……我刚才补妆忘了收起来 。”她说着，上前一步，从日军手里接过口红，对着货架上的小镜子，慢慢拧开膏体，在嘴唇上轻轻涂了一层，动作有些笨拙，却很自然。口红膏体上的微型密码被唇膏盖住，完全看不见。八字胡盯着她涂口红的动作，见没什么异常，挥了挥手：“走，下一家 。”
日军走后，苏砚腿一软，差点坐在地上。老墨快步走过来，扶住她的胳膊：“不错，最后那下补妆很机灵，没有慌神 。”苏砚靠在货架上，大口喘着气，才发现后背的褂子己经被汗浸湿：“我刚才以为……以为要暴露了 。”“实战比这凶险十倍，”老墨拿起那个胭脂盒，“你把药剂倒进胭脂里，这个办法很好，但记住，下次要把药剂和胭脂搅匀，刚才日军蘸的时候，我看见液体沉在底部了，幸好他没注意 。”
苏砚点点头，接过胭脂盒，仔细把药剂和胭脂搅匀，首到看不出任何异样。老墨看着她认真的样子，语气缓和了些：“你比我想象中适应得快。间谍的生存课，没有课本，全是实战，每一次失误都可能致命。你父亲当年第一次模拟搜查，比你还紧张，把藏了情报的手帕掉在了地上 。”
苏砚猛地抬头：“我爹也在这里训练过？”“嗯，三年前，他和你一样，从这里学会了密写、伪装，然后去了东亚洋行。”老墨拿起桌上的摩斯电码对照表，“他当时记电码记到手指抽筋，和你现在一模一样 。”
苏砚的指尖轻轻抚过对照表上父亲留下的铅笔痕迹，眼眶有些发热，却没掉眼泪。她想起父亲教她写字时的耐心，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她手腕的力道，突然觉得，这些枯燥又凶险的训练，不是负担，是父亲走过的路，现在轮到她接着走下去 。
接下来的几天，训练难度越来越大。老墨开始教她“身份切换”——上午在训练点练完，下午就在美妆铺里接客，面对来买胭脂的日军家眷，她要笑着推荐口红，趁机套话；遇到穿短打的可疑人员，又要立刻切换成“胆小学徒”的模样，躲在玲姐身后。她还学会了用收音机传递情报，每天傍晚，她要在玲姐的掩护下，对着收音机里的“滴滴”声，快速记录情报，再把译好的情报藏进胭脂盒，交给接头的同志 。
第七天清晨，老墨拿着一套藏青旗袍和一张东亚洋行的应聘表走进训练点：“你的基础训练及格了，下一个任务，去东亚洋行应聘打字员。佐藤每天都会去洋行处理文件，你要做的，就是留在他眼皮底下，摸清他的作息，记下他接触的人，还有……找机会进入他的办公室，看看能不能找到中转站的更多线索 。”
苏砚接过旗袍，布料是挺括的藏青色，领口绣着细巧的暗纹，和她在圣约翰大学穿的浅蓝旗袍截然不同——那是学生的青涩，而这件藏青旗袍，是潜伏者的铠甲。她拿起应聘表，在“姓名”一栏写下“苏晚”，字迹工整，却没了过去的娟秀，多了几分刻意的拘谨 。
“洋行的打字员要考中英文打字速度，还有基础的日文翻译，”老墨把一本日文商务词典放在她面前，“这几天你重点练这个，我会模拟应聘场景考你。记住，到了洋行，少说话，多观察，你的眼睛要像钩子，能记住见过的每一个细节，你的耳朵要像筛子，能从闲聊里筛出有用的情报，但你的嘴，要像缝了线，半个字都不能多讲 。”
苏砚点点头，把应聘表放进书包，和父亲的电码对照表放在一起。她走到训练点的镜子前，穿上那件藏青旗袍，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轻吸了口气——镜中的姑娘，眉眼还是苏砚的模样，可眼神里没了过去的柔和，多了几分警惕和坚定。她抬手，对着镜子里的自己，慢慢拧开那支藏过情报的口红，在嘴唇上涂了一层正红 。
口红的颜色很艳，衬得她的脸色有些白，却也多了几分压得住场的沉静。老墨站在她身后，看着镜中的她，缓缓开口：“胭脂巷的生存课，只是开始。真正的战场在洋行，在佐藤的办公室，在每一次和敌人的对视里。你准备好了吗？”
苏砚看着镜中的自己，想起父亲染血的褂子，想起荣安里的枪声，想起“破茧计划”这三个字的重量。她对着镜子，轻轻点头，声音不大，却异常清晰：“我准备好了 。”
薄雾己经散去，胭脂巷的青石板路渐渐干了。铺子里的玲姐己经开始整理货架，收音机里放着轻柔的评弹，听起来岁月静好。可苏砚知道，从她接过那件藏青旗袍和应聘表的那一刻，胭脂巷的平静就成了过去——她即将踏入的东亚洋行，才是真正的胭脂巷，每一步都踩着刀尖，每一次呼吸都藏着凶险，而她，要带着父亲的期望，在这条巷子里，走出一条属于潜伏者的生存之路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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