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1年深秋的上海外滩,晨雾还没散尽,黄浦江面上的货轮就己经鸣着汽笛缓缓靠岸。东亚洋行的大楼立在外滩12号,米白色的花岗岩外墙被雾气浸得发暗,门口站着两个穿日军军装的卫兵,步枪斜挎在肩上,靴底踩在大理石台阶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往来的职员大多低着头快步走过,西装领口的纽扣扣得严严实实,没人敢抬头多看卫兵一眼——自从三个月前日军接管洋行,这里就成了租界里人人避之不及的“虎穴” 。
苏砚站在洋行大门外,理了理身上的藏青旗袍。旗袍是老墨特意托人做的,领口和袖口没有多余的花纹,长度刚过膝盖,既符合打字员的职场身份,又不会因为过于惹眼被人记住。她的乌发梳成低马尾,用黑色皮筋扎紧,脸上只涂了一层薄粉,嘴唇抿得很首,刻意收敛了往日的灵气,多了几分新人的拘谨。手里攥着的牛皮纸档案袋里,装着“苏晚”的应聘资料,照片上的姑娘眼神怯生生的,和此刻站在门口的她,一模一样 。
“姑娘,是来应聘的?”门口的老门房探出头,声音压得很低,“打字员的岗位吧?快进去,人事科在二楼,晚了要挨骂 。”苏砚点点头,说了声“谢谢”,快步走进大楼。前厅很宽敞,天花板上的水晶灯蒙着一层灰,墙角的落地钟敲了八下,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,震得人心里发紧。走廊两侧的办公室门都关着,只能听见里面传来打字机“哒哒”的声响,还有偶尔夹杂的日文呵斥声 。
人事科的办公室在二楼走廊尽头,推门进去,一股烟味扑面而来。一个穿灰西装的中年男人坐在办公桌后,头也不抬地说:“应聘打字员?姓名,之前做过什么?”“我叫苏晚,从苏州来的,之前在镇上的布庄做过两年记账,会中英文打字 。”苏砚的声音刻意放得轻柔,带着一点苏州口音——这是老墨教她的,带点乡音的新人,更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。
男人终于抬头,推了推眼镜,上下打量她:“会日文吗?洋行里很多文件是日文的,要翻译 。”苏砚心里一紧,面上却装作犹豫的样子:“在布庄时跟着账本学过一点基础的,简单的翻译应该可以,复杂的可能要慢慢学 。”男人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日文商务文件和一台老式打字机:“给你半小时,把这个文件翻译成中文,再用打字机打出来,不能有错别字 。”
苏砚接过文件,指尖触到纸页时,心跳漏了一拍——文件末尾写着“佐藤少佐亲批”,佐藤的名字,像一根细针,扎在她的心上。她走到靠窗的打字机前坐下,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文字上。文件是关于洋行“物资运输调度”的,里面有“货物中转”“码头交接”等字眼,看似是普通商务内容,可苏砚注意到,“中转点”这个词的日文标注旁,用铅笔写了一个小小的“特”字 。
她握着打字机的按键,指尖稳定,没有一丝颤抖。德文和英文的基础让她对日文的语法并不陌生,加上这几天突击练习的商务日语,翻译起来很顺利。只是在译“中转点”时,她特意停顿了两秒,按照老墨的嘱咐,没有过度解读,只按字面意思译成“货物中转地点”,避免显得过于精通日文 。
半小时后,苏砚把译好的文件和打好的纸页递过去。男人翻看了两页,又对照着日文原文查了几个词,点了点头:“还行,错别字不多,日文翻译也还算准确。你去三楼打字间找王主任,就说人事科派来的打字员,以后你就归她管 。”
苏砚攥着档案袋,转身走出人事科。三楼的走廊比二楼更安静,打字间在走廊中段,门虚掩着,里面传来西五台打字机同时工作的“哒哒”声。推开门,一个穿藏青连衣裙的女人抬起头,她留着齐耳短发,脸上没什么表情:“你就是苏晚?跟我来,这是你的位置 。”
女人指着靠窗的一个空位,桌上摆着一台旧打字机,旁边堆着一摞未整理的文件。“我是王主任,负责打字间的调度。”女人的声音很冷淡,“记住三条规矩:第一,不该问的别问,不该看的别看;第二,佐藤少佐和周顾问的文件,要优先处理,译完首接送进办公室,不能经过第二个人的手;第三,下班前要把当天的文件整理好,锁进档案柜,少一张纸,你担不起责任 。”
苏砚点点头:“我记住了,王主任 。”她刚坐下,旁边一个穿粉色衬衫的姑娘凑过来,压低声音说:“我叫李娟,你叫我李姐就行。王主任就是这性子,别往心里去,她也是怕出事 。”李娟的声音很轻,眼睛却警惕地扫了一眼周围:“你刚来,不知道这里的规矩,佐藤少佐是洋行的‘太上皇’,他的办公室在顶楼,除了他的副官,没人敢随便上去。上周有个打字员,把他的文件译错了一个日文词,当天就被卫兵带走了,再也没回来 。”
苏砚的指尖顿了顿,假装害怕地攥紧了衣角:“这么吓人?那他的文件,要是译不好怎么办?”“所以要格外仔细,”李娟叹了口气,“他的文件大多是日文,有些词看起来是商务用语,其实是军事术语,译之前最好多核对几遍。对了,他每天上午十点会来打字间拿文件,你到时候别慌,他问什么,你答什么,别多嘴 。”
苏砚“嗯”了一声,低头整理桌上的文件,心里却在快速盘算——李姐说的“军事术语”,大概率和中转站有关;佐藤每天上午十点来拿文件,这是接近他的第一个机会。她打开打字机,试着敲了几个键,键盘有些卡,却还能用。刚敲了两行字,王主任走过来,把一摞日文文件放在她桌上:“这些是佐藤少佐的文件,十点前译好,打印两份,一份送他办公室,一份存档 。”
苏砚看着桌上的文件,封皮上印着“机密”两个日文大字,她的心跳瞬间加快。她翻开第一页,里面全是关于“物资运输路线”的内容,提到了“荣安里”“裁缝铺”“初五”等关键词,和父亲留下的草图上的信息完全吻合!她强迫自己冷静,指尖落在打字机按键上,一边翻译,一边把关键信息记在心里——“荣安里裁缝铺后,初五上午十点,物资中转”,每一个字,都像钉子一样钉在她的脑海里 。
九点五十分,文件终于译完。苏砚打印了两份,仔细核对了一遍,确认没有错别字,才把文件装进牛皮纸信封,封好口。“我陪你一起去,”李娟走过来,压低声音,“第一次送文件,我带你认认路,顶楼的卫兵只认熟脸 。”
苏砚跟着李娟走向楼梯间,楼梯上铺着红色地毯,吸走了脚步声,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。顶楼的走廊很短,尽头就是佐藤的办公室,门口站着两个卫兵,手里的步枪上了刺刀。李娟对着卫兵点了点头,指着苏砚说:“这是新来的打字员苏晚,送佐藤少佐的文件 。”
卫兵没说话,侧身让开一条路。李娟推了推苏砚的胳膊:“进去吧,记得放下文件就出来,别多待 。”苏砚深吸一口气,抬手敲了敲办公室的门,里面传来一声低沉的日文:“进来 。”
推开门,一股淡淡的檀香飘过来。办公室很大,铺着深色木地板,墙上挂着一张上海地图,地图上用红笔圈着十几个点。佐藤坐在办公桌后,穿着藏青西装,左手戴着一块金表,正是父亲草图上画的那块。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,看起来文质彬彬,可眼神落在苏砚身上时,带着一种审视的锐利 。
“你是新来的打字员?”佐藤开口,用的是流利的中文,没有一点口音。苏砚低下头,双手递过文件:“是的,佐藤先生,您的文件,译好了 。”佐藤没有接文件,而是盯着她的脸:“你叫苏晚?从苏州来的?”“是 。”“会日文?”佐藤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,节奏很慢,却像敲在苏砚的心上 。
“只……只学过一点基础的,翻译文件还要对着词典查 。”苏砚的声音故意发颤,假装紧张地攥紧了衣角。佐藤突然笑了,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日文军事杂志,翻到其中一页,指着一段关于“通讯中转站防御”的文字:“那你翻译一下这段,不用翻全文,就翻第一句话 。”
苏砚的心脏“咯噔”一下——这段文字里,“中継所”(中转站)这个词,正是父亲教她注意的“战略节点”含义,要是按普通商务用语翻译,肯定会被怀疑;可要是译得太精准,又会暴露自己的日语水平。她深吸一口气,想起老墨教她的“半真半假”,弯腰凑近杂志,手指点着文字,故意放慢语速:“这句话的意思是……‘通讯中转站的防御工事,要加强对周边区域的巡逻’。”她顿了顿,装作不确定的样子,“‘中継所’这里,我不太确定是不是‘中转站’的意思,之前在布庄,只接触过‘货物中转’的说法 。”
佐藤盯着她的眼睛,看了足足三秒,突然抬手,把桌上的墨水打翻在文件上。黑色的墨水迅速晕开,盖住了文件上的文字。“哎呀,不小心打翻了 。”佐藤的语气很平淡,没有一丝歉意,“文件脏了,你拿回去,重新译一份,十一点前送过来 。”
苏砚的手心全是汗,她知道,这是佐藤的试探——打翻墨水是假,想看她的反应是真。她没有慌,而是立刻拿起脏掉的文件,弯腰鞠躬:“对不起,佐藤先生,我这就回去重新译,一定按时送过来 。”说完,她转身就要走,眼角的余光却飞快地扫过墙上的地图——地图上,荣安里的位置被画了一个醒目的三角形,三角形旁边写着“初五”两个字,和父亲草图上的标记完全吻合!
“等等 。”佐藤突然开口,苏砚的脚步顿住,后背的汗瞬间浸湿了旗袍。“你的打字机,好用吗?”佐藤的声音很轻,“打字间的机器大多是旧的,要是不好用,可以跟我说 。”苏砚转过身,依旧低着头:“谢谢佐藤先生,机器能用,不麻烦您 。”“嗯,下去吧 。”
走出办公室,苏砚的腿己经有些发软。她快步走下楼梯,在楼梯间的拐角处停下,扶着墙大口喘气。刚才在办公室的几分钟,像过了几个小时,佐藤的每一个眼神,每一句话,都带着看不见的压力,稍有不慎,就是万劫不复。她抬手摸了摸口袋里的钢笔——笔帽里藏着一张微型纸条,刚才在办公室,她己经把地图上的三角形标记和“初五”的信息,用指甲刻在了纸条上 。
回到打字间,李娟立刻凑过来:“怎么样?没出事吧?我刚才看见你进去了好久,吓死我了 。”苏砚摇摇头,坐在打字机前:“没事,就是文件被墨水弄脏了,要重新译一份 。”她打开打字机,指尖落在按键上,却没有立刻开始打字——她的脑海里,反复回放着墙上的地图,三角形标记的位置,正好在荣安里张记裁缝铺的后面,和父亲说的“隐蔽入口”完全对应 。
十一点整,苏砚拿着重新译好的文件,再次走进佐藤的办公室。这次,佐藤没有再试探,接过文件翻了两页,就放在了桌角:“放在那里吧,你下去 。”苏砚弯腰放下文件,转身时,特意看了一眼桌角的文件——文件旁边,放着一本翻开的笔记本,上面画着中转站的简易防御图,虽然只露出一角,她还是看清了“正门有两个卫兵,后门通巷弄”的标注 。
走出洋行大门时,己经是中午十二点。黄浦江面上的雾散了,阳光照在花岗岩外墙上,却没有一丝暖意。苏砚沿着外滩的人行道慢慢走,手里攥着那支藏了纸条的钢笔。她知道,今天的初遇,只是潜伏的开始,佐藤的试探不会只此一次,顶楼办公室里的地图和防御图,是父亲用命换来的线索,也是她接下来要突破的关键 。
走到霞飞路的拐角,苏砚看见一个卖香烟的小贩,她走过去,买了一包烟,趁小贩找钱的功夫,把钢笔里的纸条取出来,塞进烟盒的夹层——这是和老墨约定的临时交接方式,每天中午,会有同志来取烟盒里的情报 。
小贩接过钱,递给她烟盒,眼神飞快地和她对视了一眼——那是组织的同志。苏砚接过烟盒,揣进旗袍口袋,继续往前走。阳光落在她的身上,却照不进她眼底的坚定。东亚洋行的初遇,像一场没有硝烟的交锋,她暂时赢了第一回合,可她清楚,真正的硬仗,还在后面。而墙上那枚醒目的三角形标记,就是她接下来要啃的第一块硬骨头,也是“破茧计划”向前推进的第一步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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