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车颠簸十数日，终在暮色西合时，驶入了大梁朝的京城。不同于江南的婉约精致，京城的磅礴大气扑面而来——宽阔的街道车水马龙，两旁店铺林立，旌旗招展，人流如织，喧嚣鼎沸，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盛世繁华与激烈竞争交织的气息。
“锦华轩”位于京城南面的崇仁坊，这里商铺云集，是达官贵人与富庶百姓常至之所。然而，当马车停稳，林清悦（苏念）掀帘望去时，心却微微一沉。
铺面位置尚可，门楣上“锦华轩”三个鎏金大字也依稀可见昔日的风光，但此刻却是门可罗雀。相较于隔壁“云绣坊”进进出出的人流，以及对面其他绸缎庄的热闹，“锦华轩”就像是被遗忘的角落，只有两个伙计无精打采地倚在门边，连灯笼都比别家暗淡几分。
赵嬷嬷眉头微蹙，显然也对眼前的景象不满。
早得了消息的赵掌柜急匆匆迎了出来，他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干瘦男子，面容憔悴，眼袋深重，见到林清悦和赵嬷嬷，如同见了救星，忙不迭地将二人请进内堂。
“小姐，嬷嬷，您们可算来了！”赵掌柜挥退旁人，压低了声音，脸上满是焦虑与惶恐，“铺里的情况，想必信中也说了七八分。自那图样和织金缎样本失窃后，‘云绣坊’便像是未卜先知，接连推出相似花样，价格还压得极低，抢走了我们大半主顾！如今……如今库房里积压了不少存货，资金周转也……”
林清悦安静地听着，目光平静地扫过这间略显凌乱的内堂。她能感受到赵掌柜的焦灼不似作伪，但……
“赵掌柜，”她轻声开口，打断了他的诉苦，“失窃之事，报官了吗？”
“报了报了！”赵掌柜连连点头，“可官府来了人，查了几天，只说贼人手脚干净，没留下什么线索，便不了了之了。这京城地界，水深着呢！”
“铺子里……最近可有生面孔？或者，有没有谁行为有些异常？”林清悦又问，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门外隐约晃动的人影。
赵掌柜愣了一下，仔细回想，犹豫道：“伙计们都是老人了……只有一个负责后院洒扫的杂役阿贵，是三个月前新来的，人还算勤快，就是……就是前些日子，他老娘病重，跟我预支了不少工钱。”
林清悦与赵嬷嬷对视一眼，彼此心照不宣。这阿贵，至少是个需要留意的线索。
接下来的两日，林清悦并未急于指手画脚，而是在赵嬷嬷的陪同下，如同一个真正来“见识”的闺阁小姐，默默地将“锦华轩”里里外外看了个遍。从店面的陈列、布料的存放，到伙计的言谈举止、账目的往来明细，她皆留心观察。
她发现的问题比想象的更多。店铺陈设老旧，光线昏暗，上好的绸缎也失了光彩；伙计缺乏热情，对顾客爱答不理；账目看似清晰，但几笔不大的开销去向模糊……更重要的是，她仔细查看了库房中积压的布料和那些被“云绣坊”模仿的花样，心中渐渐有了底。
那些花样虽精巧，但多是些繁复的吉祥图案，缺乏新意。“云绣坊”能迅速模仿并低价出售，说明其成本控制极强，或者……根本就是有针对性的破坏市场。
第三天清晨，林清悦将赵掌柜和几位主要的伙计召集到内堂。
众人见这位从江南来的、年纪轻轻的小姐，神色间不免带着几分轻视与怀疑，若非赵嬷嬷在一旁坐镇，恐怕早己窃窃私语。
林清悦也不绕圈子，开门见山，声音清晰而冷静：“这两日我看了不少。锦华轩之困，外有恶邻打压不假，但内里，也需自省。”
她条理分明，点出几处要害：“其一，店面晦暗，珍宝蒙尘。需即刻调整布局，清理窗棂，增设灯盏，让料子‘亮’出来。其二，伙计待客，心不在焉。从今日起，但凡进店者，无论买否，皆需笑脸相迎，主动介绍。其三，”她目光扫过众人，“库房积压的‘云水缎’，质地清爽，颜色雅致，为何无人问津？”
一个老伙计嘟囔道：“小姐有所不知，如今京中时兴织金穿花，那种素净的缎子，卖不动了……”
“卖不动？”林清悦拿起手边一块月白色的云水缎，“非也。是未能让其遇到懂得欣赏的主人。”
她转向赵掌柜：“掌柜的，请立刻找一位手艺最好的裁缝师父来。再取些靛青、黛蓝、赭石色的染料，要少量，再备些盐和明矾。”
众人皆是一愣，不知这位小姐要做什么。
裁缝和东西很快备齐。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，林清悦亲自执笔，在一张废纸上快速勾勒出几笔流畅的线条——那是一件改良版宋制褙子的草图，线条简洁利落，突出面料本身的质感。然后，她指挥裁缝，将那块月白云水缎按图裁剪。
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接下来的操作。她并不将布料完全浸染，而是用不同的刷子、布团，蘸取稀释程度不一的染料，在那月白色的缎子上或点、或晕、或皴擦，手法娴熟得不像生手，竟像是在作画！过程中，她不时加入盐或明矾，以控制染色的范围和深浅。
不过一个多时辰，一块原本素净的月白缎子，竟焕然新生！上面呈现出水墨画般的远山层叠、烟云朦胧之景，色彩过渡自然，意境悠远，与当下流行的满绣截然不同，带着一种高级的、文人式的雅致。
“这……这是……”赵掌柜看得眼睛都首了。
“此乃‘水墨染’。”林清悦放下工具，擦了擦手，“我们无需与‘云绣坊’比拼谁的花样更繁复，谁的价格更低廉。我们另辟蹊径，做他们做不出的‘意境’。库中那些素净料子，正适合此法。”
她随即又吩咐伙计，将几匹积压的普通棉布，用类似的手法染出渐变色，或裁制成长巾，或做成简约的荷包、扇套。
“这些，不作为主推，只作为‘赠礼’。凡购买‘水墨染’系列成衣或料子者，可任选其一。告诉客人，锦华轩，卖的不仅是布料，更是风雅。”
众人看着那几件瞬间变得独特而迷人的样品，又听着林清悦清晰有力的安排，之前的轻视与怀疑一扫而空，眼神里充满了惊奇与振奋。
赵嬷嬷在一旁静静看着，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赞许。
新的策略迅速执行下去。焕然一新的店面，独特的水墨染作品，加上伙计们被调动起来的积极性，“锦华轩”在冷清了许久后，终于又吸引了一些好奇的目光进店。虽然距离起死回生尚远，但总算有了转机。
是夜，林清悦在灯下复盘今日种种，并勾勒着后续可能推出的设计图。红锦在一旁兴奋地念叨着白日里客人们的惊叹。
忽然，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“咔嚓”声，像是有人不小心踩断了枯枝。
林清悦动作一顿，与红锦对视一眼，吹熄了灯烛，悄悄走到窗边，透过缝隙向外望去。
月色清冷，后院树影婆娑，一片寂静，仿佛刚才的声响只是错觉。
但林清悦的目光，却牢牢锁在了后院角门附近，那个负责洒扫的杂役阿贵通常堆放杂物的小屋方向。
屋门的阴影处，似乎有衣角一闪而逝。
她心中冷笑，鱼儿，终于要忍不住上钩了么？
这京城的水，果然深得很。明处的竞争尚未平息，暗处的窥探己然来临。她今日这番动作，恐怕不仅惊动了客人，也惊动了……那藏在暗处的“内鬼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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