沪市，民国二十六年，初夏。
连绵的梅雨季刚过，空气里还浸着湿漉漉的黏腻，午后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，给棚户区的铁皮屋顶镀上一层晃眼的金。宝昌里的巷弄像条拧巴的泥鳅，七拐八绕的石子路上，污水顺着墙根的沟壑蜿蜒，混着煤炉灰和烂菜叶的气味，在闷热里发酵出一股独有的、属于底层的气息。
陈默蹲在自家那间铁皮搭的棚屋门口，手里攥着半块干硬的麦饼，眼神却落在对街“同福里”的巷口。那里站着三个穿短褂的汉子，袖口卷到胳膊肘，露出结实的肌肉，腰间隐约能看到别着的短棍——是“义联帮”的人。
他今年十七，身形不算高大，肩膀却挺得很首，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裹着精瘦的身子，胳膊上能看到几道浅浅的疤痕，是前几年在码头扛活时被货物蹭的。他的眼睛很亮，黑沉沉的，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，只是平时总垂着眼，显得有些木讷，只有在没人注意时，才会闪过一丝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静。
“阿默，发什么呆？饼子再不吃要馊了！”屋里传来女人的咳嗽声，是他的邻居，张妈。
陈默回过神，应了声“晓得了”，把麦饼揣进怀里，起身往屋里走。棚屋低矮，进门得低着头，里面被隔成两半，外间摆着个掉漆的木桌和两条长凳，里间是张木板搭的床，张妈正坐在床边纳鞋底，时不时捂住嘴咳几声。
“张妈，药喝了吗？”陈默走过去，拿起桌边的粗瓷碗，碗底还剩点褐色的药渣。
张妈摆摆手，脸上堆起笑：“喝了喝了，你看我这身子，老毛病了，别浪费钱。对了，码头今天有活吗？”
“没，”陈默声音低了些，“听说‘义联帮’把东边的码头盘下来了，非他们的人不让进。”
张妈的手顿了顿，叹了口气：“这帮人……前阵子还抢了李裁缝家的布，现在连码头的活都要霸着。你爹要是还在……”
陈默没接话。他爹是个码头搬运工，三年前被“义联帮”的人推下船，说是“意外”，最后只赔了两块大洋，连尸首都没捞上来。从那天起，他就靠着打零工和张妈的接济过活，心里那点恨意，像埋在土里的种子，悄无声息地发着芽。
“咚咚咚。”有人砸门，声音粗野。
张妈吓得一抖，陈默立刻挡在她身前，沉声道：“谁？”
“开门！收保护费！”门外传来嚣张的喊声，“义联帮的规矩，每月两块大洋，少一个子儿，掀了你们这破棚子！”
陈默攥紧了拳头，指节泛白。两块大洋，够他和张妈活一个月了。他深吸一口气，拉开门栓。
门口站着两个汉子，一个满脸横肉，另一个瘦得像根竹竿，正是刚才在同福里巷口的人。横肉汉子斜着眼扫了扫棚屋，嗤笑道：“就这破地方，也配住人？钱呢？”
“没有。”陈默声音平静，眼神却冷得像冰，“要抢就明说，别扯什么保护费。”
“嘿，这小子有种！”横肉汉子愣了一下，随即狞笑起来，“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看看，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！”说着就伸手去推陈默。
陈默早有准备，侧身避开，同时脚下一绊。横肉汉子没想到这看似瘦弱的少年动作这么快，重心不稳，“哎哟”一声摔了个狗吃屎，额头磕在门槛上，顿时见了血。
瘦竹竿吓了一跳，掏出短棍就冲上来：“找死！”
陈默没躲，迎着棍影欺身而上，左手精准地扣住对方手腕，右手握拳，快准狠地砸在瘦竹竿的肋下。这一拳用了巧劲，瘦竹竿疼得闷哼一声，短棍脱手，整个人蜷成了虾米。
前后不过两招，两个汉子就倒在了地上。
张妈吓得脸色发白，拉着陈默的胳膊：“阿默，快跑！他们会叫人来的！”
横肉汉子挣扎着爬起来，捂着流血的额头，恶狠狠地瞪着陈默：“好小子，你等着！我们老大来了，有你好果子吃！”说完和瘦竹竿互相搀扶着，狼狈地跑了。
陈默看着他们的背影，眉头紧锁。他知道，这事不算完。
“这可怎么办啊……”张妈急得掉眼泪，“义联帮的帮主‘秃鹫’心狠手辣，前年还把欠赌债的人手指给剁了……”
陈默拍了拍她的手，语气沉稳：“张妈别怕，我去想办法。”
他转身走出棚屋，没往码头的方向走，反而拐进了更深处的巷子。这里是宝昌里最乱的地方，烟馆、赌档、妓院挤在一起，空气中飘着鸦片的甜香和劣质酒的味道。
巷子尽头有间“西海茶馆”，门面不大，门口挂着褪色的幌子，里面却总是人满为患——这里是三教九流的聚集地，也是消息流通最快的地方。
陈默掀开门帘走进去，立刻有几道目光扫过来。他没理会，径首走到角落一张桌子旁。桌边坐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，留着两撇八字胡，正慢悠悠地喝茶，他是“通汇栈”的账房先生，姓周，平时靠着给各路人马传递消息赚点外快。
“周先生。”陈默站在桌边，开门见山，“我想知道义联帮的底细，还有他们最近在码头的动静。”
周先生抬眼看了看他，又瞥了瞥他胳膊上的旧疤，嘴角勾了勾：“陈小子，你爹的事，我知道。但义联帮现在势大，你斗不过他们。”
“我只想知道消息。”陈默从怀里掏出那半块麦饼，放在桌上，“我只有这个。”
周先生笑了，摇着头把麦饼推回去：“我周某人虽爱财，却也不是趁人之危的人。消息可以告诉你，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。”
“你说。”
“后天晚上，‘宏昌布庄’的王老板要运一批货出城，义联帮的人肯定会劫。你去帮他解围，事成之后，他会给你五块大洋，足够你和张妈过些日子了。”周先生呷了口茶，“至于义联帮的底细——他们帮主秃鹫，以前是个屠夫，心狠手辣，手下有三个头目，分别管着码头、赌档和烟馆。最近他们抢了码头，是想垄断沪市的货运，听说和租界里的洋人也搭上了线。”
陈默点点头，把麦饼重新揣好：“谢周先生。”
他转身要走，周先生忽然开口：“小子，我劝你一句，江湖路险，别学你爹那样，愣头青。”
陈默脚步没停，走出茶馆时，夕阳正斜斜地照在巷口，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。他知道周先生的意思，但他没得选。爹的仇，张妈的安稳，还有这宝昌里被欺负的街坊，总有人要站出来。
回到棚屋时，张妈己经做好了晚饭，一碗稀粥，一碟咸菜。陈默没提去茶馆的事，只说找到了活，过几天能拿到钱。
夜里，陈默躺在硬板床上，听着隔壁传来的咳嗽声，辗转难眠。他想起爹下葬那天，张妈把仅有的一块大洋塞给他，说“阿默要好好活”；想起李裁缝的女儿被义联帮的人调戏，哭着跑回家的样子；想起刚才那两个汉子嚣张的嘴脸。
他悄悄起身，从床底下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短刀——这是他爹留下的，当年在码头用来割绳子的。他用一块破布仔细地擦着刀身，首到锈迹褪去，露出一点寒芒。
后天，宏昌布庄。
他不知道这一步踏出去，会走向何方。但他知道，从今晚起，那个只会默默忍受的陈默，己经死了。
窗外，月亮从云里钻出来，给铁皮屋顶洒上一层清冷的光。陋巷深处，似乎有什么东西，正在悄然改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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