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达公司的冷气很足，比张峰以前拧螺丝的电子厂舒服太多了。
他靠在保安亭的椅子上，双腿交叠，感觉自己提前三十年过上了退休生活。
孤儿院出来，读了个破中专，快递外卖电子厂，社会把人当地砖一样踩。二十二岁这年，张峰想通了，不卷了，找个保安的活儿养老。
工资不高，但清闲。
唯一的缺点，就是有点费眼。
大厅前台的张小燕，盘靓条顺，声音甜得像掺了蜜。公司里的小年轻，哪个从她面前过不瞄上两眼？
张峰也不例外。
他一米八三的大个子，体重二百五，往那一戳跟堵墙似的。他知道自己这尊容没什么竞争力，但心里那点年轻人的躁动，摁不住。
“峰子，又看呢？眼珠子都快掉人家领口里了。”
保安队长刘叔叼着烟路过，拿文件夹敲了敲他的帽子。
张峰嘿嘿一笑，憨厚地摸了摸后脑勺，“刘叔，你说，我要是去跟她表白，有戏吗？”
刘叔吐了口烟圈，用看傻子的眼神上下打量他，“你一个月多少钱？”
“三千五，包吃住。”
“她一个月多少钱？”
“底薪加提成，怎么也得一万多吧。”
“她一个包多少钱？”
张峰不说话了。他见过张小燕挎着的包，上面印着他看不懂的字母，但光看那皮质，就比他几个月工资贵。
刘叔拍了拍他的肩膀，语重心长：“孩子，咱当保安的，得有自知之明。看看得了，别想太多，想多了伤身。”
张峰嘴上“哦哦”地应着，心里那团火却越烧越旺。
万一呢？
万一张小燕不看重钱，就喜欢他这款老实人呢？
这个念头一起，就像野草一样疯长。
下午，临近下班，公司大厅的人渐渐少了。
张峰看到张小燕正在补妆，准备下班。
就是现在！
他深吸一口气，把保安帽扶正，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，从保安亭走了出去。
他二百五十斤的体重，每走一步，地板都仿佛在微微震动。
“小燕……”
张峰的声音有点抖，他清了清嗓子，站定在张小燕的前台旁。
张小燕正对着小镜子涂口红，听到声音，眼皮都没抬一下，随口应道：“有事？”
“我，我是保安队的张峰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张小燕终于放下镜子，瞟了他一眼。那眼神，就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，冷淡又疏离。
周围还有几个没走的员工，都好奇地看了过来。
张峰感觉脸颊发烫，心脏擂鼓一样地敲。他把心一横，首接把准备好的腹稿全忘了，话不过脑子就冲了出来：
“张小燕，我喜欢你，你能做我女朋友吗？”
空气瞬间安静。
几个准备打卡的员工，脚步都停住了。
张小燕先是一愣，随即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，嘴角一点点咧开，最后没忍住，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。
那笑声清脆，但在张峰听来，比耳光还刺耳。
“你说什么？你再说一遍？”张小燕饶有兴致地看着他，眼神里全是戏谑。
张峰的血气上涌，脖子都粗了一圈，“我说，我喜欢你！”
“喜欢我？”张小燕站了起来，她踩着高跟鞋，个子不算矮，但还是得仰头看张峰。
她就这么仰着头，毫不掩饰地将他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。
那目光像手术刀，精准地剖开他廉价的保安制服，剖开他厚厚的脂肪，把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割得鲜血淋漓。
“你喜欢我？”她重复了一遍，音调扬得很高，“你拿什么喜欢我？”
她的声音不大，却足够让周围的人都听清。
“就凭你一个月三千五的工资？”
“还是凭你这一身甩都甩不掉的肥肉？”
“你看看你，身高一米八三，体重二百五，你是个球吗？”
“保安大哥，”她故意把“大哥”两个字咬得很重，带着浓浓的讽刺，“拜托你表白之前，先撒泡尿照照自己好不好？”
“又胖，又丑，还穷。”
她每说一句，周围就响起一阵压抑的窃笑声。
张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，又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，手脚冰凉。
他想反驳，想说点什么，却发现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。
他看到张小燕脸上那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厌恶，看到周围同事们看好戏的眼神。
他像一个被脱光了衣服的小丑，站在舞台中央，接受所有人的嘲笑。
“癞蛤蟆想吃天鹅肉。”
不知道谁小声嘀咕了一句，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张峰再也站不住了，他几乎是狼狈地转过身，落荒而逃。
他没回保安亭，一头冲进了旁边的卫生间。
“砰”地一声，他反锁了门，将所有的嘲笑和目光隔绝在外。
他冲到洗手台前，拧开水龙头，用冰冷的水一遍遍地泼在自己滚烫的脸上。
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，分不清是水还是汗。
他抬起头，看向镜子。
镜子里的人，穿着一身不合体的保安制服，扣子紧紧绷在肚子上，仿佛下一秒就要崩开。一张圆滚滚的脸上，五官都被肥肉挤得有些变形，双下巴厚实得像挂了个游泳圈。
又胖。
又丑。
还穷。
张小燕的话，像魔咒一样在他脑子里盘旋。
他以前不是没被人说过胖，但从没有哪一次，像今天这样让他感到锥心刺骨的羞辱。
他以为当保安养老是个聪明的选择，是与自己和解。
现在他才明白，这不是和解，这是认命，是自甘堕落。
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，就活成了一滩烂泥。
镜子里那张脸，陌生又可憎。
失望？
不，是绝望。
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、冰冷的绝望。
张峰死死盯着镜子里的自己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，粗重的喘息声在安静的卫生间里格外清晰。
拳头，不知不觉地攥紧了。
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肥肉里，传来一阵刺痛。
一股前所未有的凶狠念头，像火山一样从他心底喷发出来。
他对着镜子里那个窝囊的胖子，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，一字一顿地嘶吼。
“这日子过着还有什么意思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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