武英殿的铜漏滴到子时三刻，朱元璋仍伏在御案前批阅奏章。烛台上积了厚厚一层胭脂泪，映得他沟壑纵横的脸明明暗暗。忽然，他掷下朱笔，笔杆在青玉镇纸上磕出清脆一响。
“蒋瓛。”声音不高，却惊得檐下宿鸟扑棱棱飞起。
锦衣卫指挥使应声从阴影中现身，玄色披风带着夜露的潮湿：“臣在。”
朱元璋推过一叠密报，最上面那份烙着醒目的火漆印：“说说，李善长这病是真是假？”
蒋瓛躬身接过，密报上详细记录着韩国公府七日的动静：戌时二刻咳血，子时拒医，次日连泼出三碗药汤...字里行间却透着蹊跷。
“据暗桩回报，李公每日寅时必在院中踱步，步态不似垂危之人。”蒋瓛小心措辞，“但太医院判昨日隔帘诊脉，却说脉象如游丝...”
朱元璋忽然冷笑，从案头《三国志》里抽出一页纸。泛黄的纸上是司马懿称病赚曹爽的记载，某行朱批犹新：“七十卧榻，犹能搏虎？”
“朕记得，”他踱到窗前，望着韩国公府的方向，“当年陈友谅六十万大军围洪都，李善长三日不眠部署城防，战后仍能跨马巡营。”
蒋瓛屏住呼吸。月光透过窗棂，在朱元璋衣襟上投下龙纹暗影。
“去查三件事。”皇帝屈指敲着窗棂，“一，他倒掉的那些药渣。二，曹月娥的底细。三...”他顿了顿，“查蓝玉死前，是否给韩国公府送过东西。”
蒋瓛领命欲退，又被唤住。
“让暗桩动动他的枕头。”朱元璋语气平淡，“朕要看看，他枕下究竟藏着安神香还是兵刃。”
更鼓敲过三响，韩国公府万籁俱寂。只有西厢书房亮着微光，李善长正对棋盘独弈。黑白子杀得难分难解，恰如此刻暗流汹涌的朝局。
“义父。”暗卫首领从梁上翻落，递上一卷帛书，“查清了，阿西是北镇抚司的暗桩，专司盯梢煎药。”
李善长拈起黑子落在天元：“让他继续盯着。”
“还有...”暗卫压低声音，“曹夫人枕下那方鸳鸯帕，针脚出自苏州彩绣坊。绣娘说，订帕的是个举子，姓陆。”
棋子啪地落在楸木棋盘上。李善长想起曹宏那个外甥陆文渊，今科的确在应考。好个曹宏，竟把细作塞到他卧榻之侧！
“备轿。”他突然起身，“去曹府探病。”
丑时末，韩国公的青呢小轿停在曹府后门。曹宏披着单衣踉跄出迎，脸色比月光还白：“国公爷您这是...”
李善长扶着他的手往屋里走，指尖暗中发力：“听说亲家病了，特来探望。”他感觉到曹宏手腕猛地一颤。
寝室里药气浓烈，李善长却嗅到一丝异香——是西域迷魂散的味道。他忽然俯身，从床底拾起一枚玉扣：“这物件倒是眼生。”
曹宏霎时汗出如浆：“是、是小女旧物...”
“哦？”李善长着玉扣上莲花纹，“老夫记得，月娥从不佩玉。”
窗外突然传来瓦片滑动声。李善长呵呵一笑，声音扬高：“亲家既无大碍，老夫就放心了。月娥在府上一切安好，昨日还绣了幅《松鹤延年》...”
他说话时，脚底碾碎一颗药丸。异香散开，曹宏眼神逐渐涣散。
回府路上，李善长借着车窗缝隙望去。月光下，几道黑影正沿着曹府屋脊追逐——看来今夜，不少人都睡不着。
翌日清晨，蒋瓛捧着药渣跪在武英殿前。太医令战战兢兢禀报：“臣查验过，药渣里混着罗汉果壳，分明是伪装咳血的把戏...”
朱元璋捏碎手中的蜜蜡佛珠：“好个李善长！”他忽然眯起眼，“曹月娥呢？”
“今早去了大报恩寺，暗桩发现她往放生池投了封信。”蒋瓛呈上湿漉漉的信笺，上面只有半句诗：“莲叶深处鸳鸯宿”。
这时，急促脚步声打破寂静。锦衣卫千户张韬疾步进殿：“陛下！蓝玉府上搜出的密信，用的是...是用的是韩国公府的笺纸！”
朱元璋接过信纸对着光，水印暗纹分明是李善长最爱的湘妃竹。他沉默良久，忽然轻笑：“拟旨，赐韩国公高丽参十斤，太医每日问诊。”
蒋瓛抬头，看见皇帝眼中闪过鹰隼般的光。
这一刻，武英殿的晨光正好照在《三国志》上，司马懿的画像被朱笔重重圈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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