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月娥病倒的第七日，韩国公府角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缝。游僧了尘披着夜色闪身而入，灰色僧袍在晚风中鼓荡如翼。李忠提着灯笼在前引路，光影在青石板上跳跃，照见墙角新结的蛛网。
“国公爷等候多时了。”李忠低语，声音绷得紧紧。
禅室内药气氤氲，李善长披着鹤氅坐在暗处，手指间捻着一枚黑玉扳指。见了尘进来，他抬手屏退左右，烛火忽地一跳。
“大师请看。”李善长推过一碟糕点，“这是今日宫里赏下的茯苓饼。”
了尘取银簪探入糕饼，簪尖霎时泛青。“断肠草，”他眉心深锁，“混在茯苓里，倒是费了心思。”
李善长低笑，笑声在空荡的禅室里显得格外苍凉：“陛下这是要试探，还是真要老夫的命？”
了尘不答，只从袖中取出一包药粉：“此药可解百毒，但会令人脉象虚浮三日。”
窗外忽有瓦片轻响。李善长眸光一凛，猛地剧烈咳嗽起来，手中茶盏摔得粉碎：“既、既如此...老夫明日便称病告假...”
他说话时指尖在案几上轻叩三下——这是示警的暗号。了尘会意，高声应和：“国公爷须静养，切忌劳神！”
待窗外气息远去，李善长忽然挺首脊背，哪还有半分病态。他掀开地砖，取出一卷名册：“大师可认得这些药材？”
了尘就着烛光细看，越看越是心惊。名册上详细记录着太医院近半年的药材采买，其中几味珍稀毒物，分明是云南沐王府的贡品。
“沐英...”李善长指尖点在一个名字上，“连他也卷进来了。”
更鼓声穿过重重院落，己是二更天。了尘告退时，忽然驻足：“贫僧昨夜梦见黑龙盘柱，血雨倾盆。国公爷，棋局凶险，当弃则弃。”
李善长默然目送僧袍消失在夜色里，转身从佛龛后取出一柄短刃。刀身映出他森冷的眼神——这一刻，他不再是那个颤巍巍的老臣，而是当年随太祖冲锋陷阵的悍将。
与此同时，北镇抚司签押房内烛火通明。锦衣卫指挥使蒋瓛盯着案上密报，眉头紧锁。
“李善长真病还是装病？”他问跪在地上的暗探。
“属下亲眼见他咳血，脉象虚浮无力。但...”暗探迟疑道，“他病倒那夜，书房烛火彻夜未熄，似在书写什么。”
蒋瓛冷笑：“老狐狸。”他展开一幅金陵城防图，在韩国公府的位置画了个红圈，“加派三组人手，十二时辰轮值。他府上出去的信鸽，给本座射下来查验！”
五更时分，一骑快马冲破晨雾，在国公府门前甩鞍下马。兵部郎中程铎不等通报首奔书房，官袍下摆溅满泥点。
“恩师！”他扑到榻前，声音发颤，“蓝玉昨夜在狱中...撞柱自尽了！”
李善长猛地坐起，打翻药碗的手稳如磐石：“怎么死的？”
“说是自尽...但有人看见刑具上有带血的钩吻草...”程铎压低声音，“陛下今早罢朝，独坐武英殿两个时辰。”
李善长缓缓躺回去，拉高锦被。被褥下，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蓝玉一死，下一个会是谁？他想起上月蓝玉送来的密信：“李公若再沉默，你我皆成俎上鱼肉...”
“恩师，这是蓝将军留给您的。”程铎从袖中摸出一块撕破的衣襟，上面用血画着三道弯钩，“他临终前死死攥着这个。”
李善长盯着血痕，忽然剧烈咳嗽起来。这次不是伪装——三道弯钩，是他们当年与胡惟庸结盟的暗号。这个秘密，本该随着胡惟庸满门抄斩而永埋地下。
“烧了它。”他喘息着命令，“你今日不曾来过。”
程铎离去后，李善长挣扎下床，从暗格里取出一柄锈迹斑斑的短剑。这是太祖赐的“荡寇剑”，曾随他踏破陈友谅六十座营寨。指尖抚过剑身裂痕，他眼中闪过狠绝。
“来人！”他朝门外唤道，声音又变回那个虚弱的老者，“给老夫...给老夫熬碗参汤来...”
参汤送来的是个面生的小厮。李善长接过汤碗时，瞥见他虎口厚厚的茧子——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他和颜悦色地问。
小婢垂首：“奴才阿西，是新来的杂役。”
李善长点头，饮参汤时袖口滑落，露出手腕上几点紫斑。阿西眼神微动。
当夜，李善长秘密召见府中暗卫。十二个黑衣人跪在密室中，听他沉声下令：“查三个事：一、蓝玉死前见过谁；二、沐王府近半年与谁往来密切；三...”他顿了顿，“查曹月娥的真实身份。”
暗卫领命欲走，李善长又唤住为首那人：“若事不可为...便送夫人回江南。”
子时三刻，曹月娥突然发起高烧，呓语不断。李善长坐在榻前，听她反复念着“鸳鸯帕”三字。他示意侍女退下，亲自从她枕下摸出一方素帕——帕角绣着半朵莲花，针脚与曹月娥平日绣工大相径庭。
“月娥，”他轻拍她脸颊，“这帕子从何而来？”
少女在昏迷中流泪：“表哥...快走...”
李善长眼神骤冷。他早该想到，曹宏那个老狐狸，怎么会只送个单纯女儿过来？
拂晓时分，了尘去而复返。他把过曹月娥的脉象，面色凝重：“她中的是南疆蛊毒，下毒之人必在府中。”
李善长看向窗外，晨光正刺破云层。国公府的屋檐在曙光中泛着冷光，如一把把出鞘的利剑。
“大师，”他忽然问，“你说陛下此刻在做什么？”
了尘合十：“贫僧听闻，陛下今早射杀了苑中所有白鹤。”
李善长轻笑出声。朱元璋从不做无谓之事——射杀白鹤，是在警告某些人莫想洁身自好。
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棂，他取来铜镜，仔细端详镜中苍老面容。然后提笔蘸墨，在奏折上写下“乞骸骨”三字。
字迹颤抖，墨迹斑驳。
是时候了——该让那些人看看，暗流之下，究竟藏着怎样的旋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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