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屿的举动，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，打破了绝望的凝滞，却也激起了更复杂的涟漪。所有的目光，包括林晓那混合着愧疚与期盼的眼神，都聚焦在他那双稳定而专注的手上。
他拆卸外壳的动作小心得近乎虔诚，仿佛对待的不是一堆冰冷的电路板，而是有生命的机体。手机的光束集中在他手边，照亮了键盘内部错综复杂的线路和元件。水渍在微光下反射出不幸的痕迹，几处地方明显能看到细小的水珠和氧化斑。
“怎么样？能修吗？”赵启明蹲在旁边，语气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。他的商业头脑告诉他，这是目前成本最低、效率最高的解决方案。
吴屿没有立刻回答。他用软布蘸取少量无水酒精，极其轻柔地擦拭着受潮最严重的区域，然后用气吹小心地清除缝隙里的水分。他的眉头微微锁着，过了好一会儿，才沉声说：“进水不浅。主板和几个关键芯片可能受损。需要彻底烘干，再用万用表检测通路……不确定。”
“不确定”三个字，让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又蒙上了阴影。
“需要多久？”程枫问出了关键。
“烘干至少需要几个小时，而且需要专业的烘干箱或者大量的干燥剂。检测和维修……如果只是局部问题，或许一天。如果主板烧了……”吴屿摇了摇头，没有再说下去。
一天。他们只剩下明天一整天的时间排练。如果设备修不好，他们连最后的排练时间都没有。
“我们不能把希望全押在这上面。”苏静冷静地开口，她环顾西周，目光最后落在夏燃和林晓身上，“必须做两手准备。Plan A，祈祷设备能修复。Plan B，”她顿了顿，“我们需要一个完全不依赖这些电子设备的、纯粹的方案。”
纯粹的方案。这意味着，人声，原声乐器，身体。
夏燃嗤笑一声，但这次少了些暴躁，多了些认命般的嘲弄：“所以绕了一圈，又回到原点了？我的吉他，苏静的舞，苏雨的…… whatever，还有，”他目光扫过林晓，意有所指，“那台大傢伙。”
林晓的身体再次僵硬。
“或者，我们放弃‘融合’的构想。”赵启明推了推眼镜，镜片在手机光下反着光，“采用最保守的接龙式表演，每个人独立完成自己的部分，中间用简单的过场连接。这样即使没有统一音乐基底，也能勉强成型。”这是他能想到的、风险最低的方案，尽管毫无艺术性可言。
“我反对！”苏雨第一个跳出来，“那样不就是大杂烩了吗？一点意思都没有！我们要做的是‘闪光’，不是‘拼盘’！”
“但在现实面前，有时候必须妥协！”赵启明反驳。
“还没到最后一刻，为什么要妥协？”一首沉默记录的白薇忽然幽幽地说了一句，她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林晓，“人心里的壁垒，有时候比坏掉的机器更难修，但也更有突破的价值。”
这话像一根针，轻轻扎在了林晓的心上。他低下头，避开所有人的视线。
“够了。”程枫再次出声，制止了可能再次爆发的争论，“现在不是争论方案的时候。当务之急是行动。吴屿，你全力负责抢修设备，需要什么工具或材料，立刻报给我，我去协调节目组。其他人，”他目光扫过众人，“原地休息，保存体力。同时，各自思考在‘纯粹方案’下，自己能贡献什么。天亮之后，我们必须做出最终决定。”
他的安排无可挑剔。众人陷入了沉默，各自找地方坐下，或靠着墙壁，或坐在舞台边缘。手机的光束大多熄灭了，只留下几盏提供基本的照明。厂房内只剩下窗外持续的雨声，以及吴屿那里传来的、极其细微的工具操作声。
黑暗和寂静放大了内心的声音。
林晓蜷缩在离钢琴最远的角落里，抱着膝盖，将脸埋了进去。吴屿每一下轻微的声响，都像是在敲打他的良心。如果他可以……如果他能克服那该死的恐惧……他们就不必把希望寄托在渺茫的维修上，不必退而求其次选择那个毫无生气的“拼盘”方案。
夏燃的吉他声突然轻轻响起，不是暴躁的嘶吼，而是一段缓慢、重复、带着些许布鲁斯味道的旋律，像是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，又像是在无意识地摸索着什么。这旋律，意外地贴合了此刻所有人迷茫的心境。
苏静靠在镜墙边，闭着眼，手指在膝盖上无声地敲击着节奏，身体偶尔会随着脑海中想象的乐章做出微小的律动，她在尝试构思没有复杂配乐下的舞蹈语言。
赵启明则在手机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，大概是在计算各种方案的时间成本和成功率。
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缓慢流逝。雨水似乎小了一些，但天空依旧被浓密的乌云笼罩，看不到一丝曙光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入口处传来轻微的响动。一道手电光平稳地照进来，不是手机那种分散的光，而是专业强光手电的集中光束。
光束扫过场内，掠过或坐或卧、精神萎靡的众人，最后停留在仍在埋头工作的吴屿身上。
是眷属。他依旧穿着那件深灰色衬衫，外面套了件防水的冲锋衣，身上带着室外的湿冷气息。他无声地走到吴屿身边，蹲下身，静静地看着他操作，没有出声打扰。
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，仿佛等待法官的宣判。
眷属看了一会儿，伸手轻轻触摸了一下一块明显颜色变深、疑似烧毁的芯片区域，然后摇了摇头。
“这块主音频芯片，烧了。”他的声音平静，没有波澜，却像最后的判决，击碎了所有人心中残存的侥幸。
吴屿的动作停了下来，沉默地点了点头。他早就发现了，只是不愿亲口宣布。
“备用设备呢？”赵启明忍不住追问，尽管他知道希望渺茫。
眷属站起身，光束转向众人，他的目光在每一张写满疲惫和焦虑的脸上停留片刻。“协调需要时间。最快，也要在表演开始前两个小时才能到位。”他顿了顿，补充道，“而且，型号不一定完全匹配，需要重新调试。”
表演前两小时？那几乎等于没有排练时间。众人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。
“所以，”眷属的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，“你们的‘开场秀’，注定要在一种‘非常规’的状态下进行了。”他的语气里，听不出是遗憾，还是某种……期待。
他用手电光指了指那堆报废的设备，又缓缓移动光束，掠过夏燃抱着的吉他，掠过苏静紧绷的身体，最后，定格在那台自始至终沉默的、一尘不染的三角钢琴上。
光柱像舞台追光一样，将钢琴笼罩其中，使它在这一片狼藉和黑暗中，显得愈发突兀和不凡。
“工具坏了，就用你们的手，你们的身体，你们的声音。”眷属的声音很轻，却带着千钧之力，“或者，用它。”
光束在钢琴上停留了足足五秒钟。这五秒钟，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那道光，再次聚焦于钢琴，以及，那个躲在最暗处的、记录着一切的年轻人身上。
林晓感觉那道光照亮钢琴的同时，也穿透了阴影，将他内心最不堪的脆弱照得无所遁形。
眷属没有再多说一个字。他关闭了手电，转身，脚步声消失在入口外的淅沥雨声中，仿佛从未出现过。但他留下的那句话，和那最后五秒钟的凝视，却像烙印一样，刻在了每个人的心里，尤其是林晓的心里。
厂房内重新陷入黑暗，但一种不同于之前的、更加尖锐和紧迫的寂静弥漫开来。
“呵……”夏燃在黑暗中发出一声不知是笑还是叹的声音，他停止了拨弦，“听到了吗？大佬发话了。要么，我们用手刨出一条路，要么……”他没有说下去，但意思不言而喻。
“林晓。”苏静的声音再次响起，这次，少了些之前的公事公办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、或许是同情，或许是无奈的情绪，“我们都需要一个答案。”
赵启明也看了过来，程枫沉默地注视着他，连一首置身事外的周屿，镜头也微微调整了角度。
没有逼迫，没有争吵，只是一种沉默的、集体的注视。这种无声的压力，远比夏燃的怒吼更让林晓感到窒息。
他能感觉到，那道横亘在他与钢琴之间的无形高墙，正在现实的挤压和同伴无声的期盼下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
他该怎么办？
顺从恐惧，保全自己，然后眼睁睁看着这个刚刚集结的团体，因为自己的退缩而走向一个平庸甚至失败的开始？
还是……
林晓缓缓地、极其艰难地抬起头，望向黑暗中钢琴模糊的轮廓。他的手指深深掐入掌心，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。
吴屿放下了手中的工具，默默地开始收拾。维修，己经失去了意义。
天边，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、鱼肚白的亮光，艰难地穿透云层和雨幕。
黎明，快要来了。
而他们的“开场秀”，将会以何种面目，迎接这第一缕曙光？
林晓的嘴唇翕动了一下，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音节，融化在渐渐稀疏的雨声里。
“……我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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