眷属目光依旧停留在楼下那群沉浸于“声音游戏”的年轻人身上，他们笨拙却认真的“对话”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，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生猛。他对着袖口的微型麦克风，声音平静无波：“告诉张总，产品还在‘实验室’阶段，没有雏形，只有变量和反应。”
他顿了顿，补充道：“如果他感兴趣，可以来看看反应过程。”
说完，他切断通讯，身影依旧停留在二楼走廊，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，又像一个冷静的科学家，观察着培养皿中的微生物群落。
然而，投资方代表张杰的到来，本身就像一颗投入培养皿的异物，其存在感即便隔着楼层，也开始无声地弥漫。
* * *
楼下的“声音辩论”在艰难中推进。
夏燃一个强力的吉他扫弦，如同质问，目光挑衅地看向林晓。林晓抿着唇，手指在廉价的电子琴键上掠过，发出一串略显急促但意外贴合节奏的切分音，像是紧张的心跳，又像是无声的反驳。
“这里！”苏静忽然开口，她捕捉到了两人声音碰撞中一个奇异的停顿点，身体随之做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定格，手臂的线条如同被无形之力拉扯，充满了张力。“在这个空隙，我需要一个纯粹的环境音，或者……一个意外的声响。”
她的目光扫过周围。
吴屿默不作声地拿起一根细长的金属管，用一根小铁棒轻轻一敲。
“叮——”
一声清脆、悠长、带着轻微颤音的金属鸣响切入进来，恰到好处地填满了那个空隙，并为苏静的下一个连贯动作提供了完美的起势。
“对！就是这样！”苏雨兴奋地几乎跳起来，她立刻即兴哼唱出一段无词的旋律，空灵的声音缠绕着金属的余韵，将其推向更远的空间。
周屿的摄像机镜头紧紧跟随着每一个细节，他微微调整着焦距，脸上露出了进入厂房后第一个近乎“满意”的表情。这种原始、即兴、充满不确定性的生成过程，正是他最渴望捕捉的“真实”。
赵启明在一旁用平板电脑快速记录着时间点和每个人的贡献，眉头紧锁，但眼神中透出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惊异。这种混乱的协作模式完全违背了他的效率原则，但不可否认，其中迸发出的些许火花，是之前规整框架下从未有过的。
程枫则负责维持着基本的秩序，确保某个人的试验不会干扰到其他人的探索，像是一个牧羊人，守护着一群试图用各自方式奔跑的羊。
一种极其微弱、脆弱，但确实存在的“协作感”正在滋生。它不是和谐的共鸣，而是不同质地的声音、身体、想法在碰撞中寻找平衡点的动态过程。
然而，这脆弱的平衡，很快就被打破了。
厂房入口处的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。张杰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蓝色西装，锃亮的皮鞋踩在水泥地上，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声响，与厂房内粗糙的创作环境格格不入。他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，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，锐利地扫过全场，最后落在角落那堆被防水布盖着的报废设备上，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。
眷属从二楼缓步走下，并未迎接，只是站在了场地边缘。
音乐和动作，像被按下了暂停键，戛然而止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突然闯入的“外人”身上。夏燃的手指还按在琴弦上，眼神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警惕和排斥。林晓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，仿佛那审视的目光能看穿他内心的恐惧。苏静迅速恢复了那种无懈可击的站姿，仿佛刚才那个随着不规则节奏舞动的不是她自己。
“眷属导演，看来……进展不太顺利？”张杰率先开口，声音带着商人特有的圆滑和试探，他指了指那堆报废设备，“听说出了点意外？这对于项目的风险控制可不是好消息。”
“意外是实验的一部分。”眷属语气平淡，“它能催化出计划外的反应。”
张杰笑了笑，不置可否，他的目光转向停下来的众人，尤其是在夏燃和林晓身上停留了片刻。“几位就是我们的‘种子选手’吧？我是星耀传媒的张杰。”他走上前几步，姿态像是领导视察，“刚才好像听到一些……很有趣的声音。不过，距离公演时间不多了，不知道各位对后天的‘开场秀’，有没有一个清晰的、可以预见的成果规划？”
他刻意用了“成果”、“规划”这样的词，与厂房内刚刚萌芽的、充满不确定性的创作氛围形成了鲜明的对立。
赵启明立刻上前，试图用商业语言进行沟通：“张总，我们正在尝试一种全新的协作模式，虽然目前还在摸索阶段，但己经初步呈现出……”
“摸索？”张杰打断了他，笑容不变，语气却带着压力，“赵先生，市场和时间不会给我们太多摸索的机会。观众和投资人，想看到的是‘产品’，是能迅速抓住眼球、产生话题的‘产品’。”他特意加重了“产品”二字。
夏燃的眉头死死拧紧，吉他被他不耐烦地拨弄出一声噪音。
张杰的目光转向他，又看了看那台寒酸的电子琴，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：“我个人认为，一个成功的表演，需要明确的主线、突出的核心，以及……具备商业价值的亮点。比如，夏燃你的摇滚爆发力，或者苏静小姐的完美舞姿，单独拎出来，都是很好的‘卖点’。把精力浪费在互相迁就上，可能会模糊掉你们各自最闪光的部分。”
他的话，像一把精准的刀子，首接切向了他们刚刚试图建立的、脆弱的“平等对话”理念。他在鼓励分化，鼓励个人主义，因为这更符合资本快速包装和变现的逻辑。
林晓感到一阵寒意。张杰的话，似乎在暗示他们回到最初那种各自为战、甚至互相竞争的状态。
眷属终于开口，声音依旧平静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：“张总，《闪光实验室》的初衷，不是打造单一卖点的商品，而是观察群体智慧的涌现。‘模糊’本身，也许就是我们想要的过程。”
张杰看向眷属，脸上的笑容淡了些：“眷属导演，我尊重您的艺术追求。但资本投入，需要看到回报的路径。一场混乱的、无法定义的表演，恐怕很难获得市场的认可。”他顿了顿，抛出了一个更具冲击力的信息，“而且，我刚刚收到消息，由于这次设备意外和……不确定的排练成果，公司内部对于是否要按原计划，对开场秀进行全网首播，产生了分歧。”
**全网首播可能取消？**
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，在众人心中掀起了巨浪。首播，意味着他们的第一次亮相将首接面对成千上万的观众，是压力，也是巨大的机会。如果取消，无异于否定了他们这一切努力的价值。
“什么意思？”夏燃沉声问道，眼神锐利。
“意思是，”张杰环视众人，语气带着一丝施舍般的“善意”，“如果明天下午的彩排，无法呈现出一个达到‘播出标准’的、有明确爆点和看点的表演，那么首播很可能降级为录播，或者……只在有限的平台进行点播。这意味着什么，各位应该清楚。”
压力，实质性的、关乎前途的压力，骤然降临。
张杰成功地播下了一颗怀疑和焦虑的种子。他不再多言，对眷属点了点头，转身离开，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依旧清晰，仿佛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。
厂房内陷入一片死寂。
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点微弱默契和冒险精神，在现实的、功利性的审视和威胁下，显得如此不堪一击。
“妈的！”夏燃低骂一声，将吉他重重放在一边。
苏静抿紧了嘴唇，眼神复杂。赵启明看着平板电脑上杂乱无章的记录，眉头紧锁。苏雨脸上的兴奋消失了，取而代之的是茫然。
林晓看着自己放在破旧琴键上的手指，那刚刚消退些许的恐惧，再次裹挟着更大的压力席卷而来。如果表演不重要，他可以退缩。但如果这场表演关系到他们能否被看见，被认可……他的退缩，是否会成为拖累所有人的罪魁祸首？
张杰的来访，像一阵冷风，吹散了初燃的星火，也留下了一个沉重的问题：
在资本的标准和内心的表达之间，他们这群刚刚开始尝试“我们”的年轻人，该如何抉择？
明天的彩排，他们究竟要呈现一个怎样的“产品”，才能保住首面大众的机会？
而眷属，这个节目的缔造者，面对投资方的压力，又会如何行动？
悬念，如同厂房内尚未散尽的、混合着汗水、灰尘和焦虑的空气，沉重地压迫着每一个人的神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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