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十五的月亮,是浸了霜的。从冷殿的窗缝里漏进来,落在青砖上,像铺了层碎银,连廊下悬着的冰棱,都被映得泛着淡蓝的光。重节裹着那件玄狐裘坐在廊沿上,狐裘的毛沾了雪,化了又冻,在肩头凝出层薄霜,摸上去又冷又硬。她手里攥着支银簪,簪头雕着朵残梅,镀层磨得露出铜底,边缘钝得像块废铁——这是阿里虎早年给她的,那时爹还在,她还是王府里被宠着的小郡主,如今却成了冷殿里靠装疯活命的孤女。
院角的枯梅就立在月光里,枝干干裂得像老人的手,虬结着伸向天空,枝桠上连片枯叶都没有,只有几个干瘪的花苞,缩得像颗颗皱巴巴的枣核。重节盯着那株梅,指尖的银簪被攥得发烫——王高说,月圆夜用指尖血浇它,能唤醒它。可她摸了摸胸口的护魂玉,玉是凉的,像块普通的石头,这枯梅,真能成她的退路?
她起身扫开梅树下的积雪,冻土被冻得邦邦硬,铁铲下去只留下道白印。扫到第三下,她干脆扔了铲,用手刨——雪粒钻进指甲缝,冻得指尖发麻,泥土里嵌着去年的梅蕊,一碰就碎成粉。她喘着气,看着掌心的红痕,突然想起爹教她写字的模样:那时她握不住笔,爹就握着她的手,一笔一划写“重节”两个字,说“节是气节的节,我完颜宗望的女儿,要有骨头”。
骨头?她现在连刨土都要靠手,哪还有什么骨头?
重节深吸口气,把银簪尖对准左手食指。簪尖虽钝,可她咬着牙往下按,还是刺破了皮肤。先是针尖大的血珠,慢慢渗出来,红得像火,滴在冻土上,瞬间凝了个小红点。不够,这血不够。她又把簪尖往深里划了划,这次血涌得快,顺着指缝往下流,“嗒”地落在梅树根上,渗进干裂的土缝里。
她盯着那滴血,心跳得像擂鼓。一秒,两秒,三秒……冻土没动静,枯梅没动静,只有风卷着雪沫子,从廊下钻过来,吹得她指尖的伤口发疼,疼得她眼眶发热。难道王高骗了她?还是爹的护魂玉,根本没什么用?
就在她要再刺另一根手指时,胸口的护魂玉突然烫了起来。不是之前那种温温的暖意,是像揣了块刚从火里捞出来的炭,烫得她猛地吸气,甚至能感觉到一股暖流顺着血脉往下走,钻进指尖的伤口里,和血混在一起,顺着土缝往梅树根里钻。
紧接着,枯梅的枝干轻轻抖了一下。
不是风刮的——风早停了,月亮正悬在头顶,连廊下的冰棱都没晃。那抖是从枝干深处发出来的,像沉睡的人伸了个懒腰,干裂的树皮上慢慢裂开道细缝,从缝里冒出点嫩绿的芽,嫩得能掐出水,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绿光。
重节的呼吸瞬间停了。她往前凑了凑,膝盖跪在雪地里,雪粒钻进裤腿,冻得腿发麻,可她顾不上——那嫩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长,很快就变成了半寸长的细枝,枝头上还鼓出个小小的花苞,裹得紧紧的,像颗刚剥壳的莲子。
“啪。”
花苞裂开了。一片雪白的花瓣先探出来,接着是第二片、第三片,最后竟绽放出半朵梅花!花瓣薄得像蝉翼,边缘泛着浅粉,花蕊是鹅黄色的,香气从花瓣里飘出来,清冽得像雪水,又带着点微甜,瞬间漫过整个院子,连空气里的寒气都被这香气冲得淡了些。
重节伸出手,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。软得像丝绸,还带着点温乎气,可就在指尖碰到花瓣的瞬间,胸口的护魂玉猛地发烫,眼前突然一黑——再睁眼时,她竟站在爹的书房里。
书房还是她七岁时的模样。书架上摆满了线装书,最上面一层放着她的布偶;桌案上摊着张《千字文》,爹常用的狼毫笔还浸在砚台里,墨汁凝了层薄皮;窗台上摆着盆兰草,叶子绿得发亮,是爹亲手种的。
爹就坐在桌案后,穿着件藏青色常服,头发用玉簪束着,手里拿着块白玉——正是她胸口的护魂玉。他见她进来,笑着招手,声音还是那么温和:“重节来了,过来让爹看看。”
重节跑过去,扑进爹的怀里。爹的怀里很暖,带着淡淡的墨香,和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。“爹,你怎么在这里?”她仰着头问,眼泪突然掉下来,“他们说你被皇上杀了,我好想你。”
爹摸了摸她的头,没回答,只是把护魂玉放在她的胸口。玉刚贴上皮肤,就像生了根似的,紧紧粘在她的肉上,暖暖的。“这玉叫护魂玉,是巫族传下来的宝贝。”爹的声音沉了些,眼神里藏着她看不懂的郑重,“它能护你平安,也能帮你报仇——等你长大了,遇到危险,它会告诉你该怎么做。”
“报仇?”她不懂,“报什么仇?皇上为什么要杀你?”
爹没回答,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个小木盒。盒子是黑檀木的,上面雕着朵梅花,边角磨得发亮,一看就是用了很多年。“这里面装的是‘怨灵发’。”爹把盒子递给她,“是罪奴狱里枉死宗室的头发,他们都是被完颜亮害死的,怨气很重。以后要是遇到危险,把它埋在梅树下,能引怨气过来,帮你挡灾,还能滋养护魂玉,让它的力量更强。”
“梅树?”她指着窗外,“像院子里的那棵吗?”
爹点点头,又摸了摸她的头:“记住,不管遇到什么事,都要活下去。爹会在玉里陪着你,看着你报仇,看着你走出这吃人的皇宫。”
画面突然碎了。像被风吹散的雾,爹的身影、书房的模样,瞬间消失不见。重节猛地回过神,还跪在廊下的雪地里,指尖还碰着枯梅的花瓣,胸口的护魂玉还在发烫,只是那半朵梅花,依旧开在枝头上,香气绕着她的指尖,清冽又真实。
刚才的……是爹的记忆?护魂玉能把爹的记忆映出来?
重节摸了摸胸口的玉,玉面光滑,还带着她的体温。她又看了看枯梅,花瓣上沾着点雪沫子,却依旧开得精神——这玉不是普通的护身符,这梅也不是普通的树,它们是爹留给她的武器,是她在这孽宫里活下去的希望。
“谁在院子里?”
突然传来的粗哑声音,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里。重节猛地抬头,见院门口站着两个巡逻的卫兵,手里举着火把,火把的光映得他们脸上的刀疤格外狰狞。他们的手都按在腰间的刀柄上,铁环叮当作响,显然是被梅花的香气引过来的——冷殿常年荒着,连草都长不出,突然飘出这么浓的花香,任谁都会起疑。
重节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。她赶紧缩回手,可那半朵梅花还开在枝头上,香气还在院子里飘,怎么藏?卫兵己经迈着大步走进来了,火把的光扫过枯梅,又扫过她,最后停在她沾着血的指尖上。
“你在这儿干什么?”领头的卫兵皱着眉,声音里满是警惕,“这梅树怎么开花了?冷殿里哪来的这么香的味道?”
重节的脑子飞快地转着。装疯,只能装疯。她突然伸手,一把扯下枝头上的半朵梅花,塞进嘴里。花瓣的清甜味在舌尖散开,她却故意鼓着腮帮子,做出“嚼糖果”的傻样,咧开嘴笑,声音又轻又飘,像风里的碎絮:“甜的!爹爹给我的糖!好好吃!你们要不要吃?我还有好多呢!”
她说着,还伸手去够另一根光秃秃的枝桠,假装上面还有花,手指在空中乱抓:“爹爹,再给我一块糖!我还要吃!”
卫兵被她这副样子吓了一跳,往后退了一步。火把的光晃了晃,照在她沾血的指尖上,领头的卫兵皱了皱眉,却没再追问——疯丫头的举动,从来都没逻辑,吃花也不算奇怪。另一个卫兵不耐烦地踢了踢地上的雪:“别跟她废话了,李公公说了,冷殿的疯丫头要是闹事,首接绑了就行,别在这儿耽误巡查,要是错过了时辰,咱们都得挨罚。”
领头的卫兵点点头,又瞪了重节一眼,骂了句“疯子”,转身就走。两个卫兵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院门外,院门关上前,还传来他们压低的议论:“真晦气,大半夜的碰到疯丫头,别沾了邪气。”
重节靠在廊柱上,才发现后背己经被冷汗浸透。狐裘的毛湿了,贴在身上,冷得她打了个寒颤。嘴里的花瓣还没咽下去,甜意早就没了,只剩下满口的涩——刚才差一点,她就暴露了,要是卫兵再多问一句,要是他们发现梅树的异常,她现在己经成了刀下亡魂。
“姑娘,没事吧?”
阴影里传来的声音,让重节松了口气。她回头,见王高提着盏暗灯笼,站在廊下的柱子后面。灯笼的光很暗,只够照亮他脚边的一小块地方,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棉袄,领口沾着雪,手里还捧着个黑檀木的小木盒,正是她在爹的记忆里看到的那个。
“王公公。”重节的声音还有点发颤,指尖的伤口又开始疼,“刚才……刚才差点被他们发现。”
王高走到她身边,把灯笼放在矮凳上,目光落在枯梅的枝头上。那半朵梅花还开着,在月光下泛着淡粉的光。他的眼神里露出点欣慰,伸手轻轻碰了碰梅枝:“玉认主了,梅也醒了。王爷在天有灵,总算没白疼你。”
“爹的记忆……”重节摸了摸胸口的护魂玉,玉己经不那么烫了,却还是带着点温乎气,“我刚才看到爹了,他说这玉能帮我报仇,还说这木盒里装的是怨灵发。”
王高点点头,把手里的木盒递给她。盒子很轻,却透着股沉沉的凉意,重节接过时,能感觉到盒面雕着的梅花纹,和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。“这里面装的,是罪奴狱里枉死宗室的头发。”王高的声音压得很低,像怕被人听见,“完颜亮登基这几年,杀了不少宗室子弟,他们的尸体扔在罪奴狱的乱葬岗,头发都是老奴偷偷收起来的。这些头发里藏着很重的怨气,埋在梅树下,能引怨气过来滋养护魂玉——等玉的力量够了,不仅能让你看到更多王爷的记忆,还能帮你感应到敌人的弱点,甚至能操控怨气,帮你挡灾。”
重节打开木盒。里面铺着层油纸,油纸下面是些黑色的头发,很细,却缠得很紧,凑近了闻,能闻到股淡淡的血腥味,不是新鲜的血,是陈年的、洗不掉的腥气。这不是头发,是一条条枉死的人命,是对完颜亮的恨,是爹留给她的最后一点念想。
她握紧木盒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胸口的护魂玉好像感应到了什么,又开始微微发烫,这次的暖意很柔和,像爹的手,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。
就在这时,院门外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。
声音很轻,却能清晰地传进来,像猫爪子抓着人心,带着浓浓的委屈和恐惧。重节的身子猛地一僵——这声音,是阿里虎的。
她走到院门边,透过门缝往外看。月光下,阿里虎穿着件粉色的宫装,料子很薄,连里面的衬裙都能看见。她跪在雪地里,膝盖下没有垫任何东西,雪己经渗进了裙摆,冻得她身子轻轻发抖。她的头发散了,几缕湿发贴在脸上,脸上还挂着泪痕,手里攥着块绣着鸳鸯的绢帕,却不敢擦眼泪,只是低着头,肩膀一抽一抽的。
旁边站着个小宫女,手里捧着件银狐裘,小声劝:“娘娘,您快起来吧,雪这么大,您跪在这里,膝盖会冻坏的。皇上只是罚您跪两个时辰,等时辰到了,奴婢扶您回殿里暖和暖和,再让小厨房给您炖碗姜汤。”
“我不起来。”阿里虎的声音带着哭腔,却透着股固执,“都是我不好,没管好重节,让她在宴会上惹皇上生气。要是皇上不原谅我,我就跪在这里不起来——我只有皇上了,要是连皇上都厌弃我,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?”
小宫女还想说什么,却突然瞥见远处的宫灯,赶紧把狐裘塞给阿里虎,慌慌张张地说:“娘娘,李公公来了,奴婢先退下了,您千万别说是奴婢劝您的。”说完,她转身就跑,裙摆扫过雪地里的脚印,很快就没了踪影。
重节靠在门板上,浑身发冷。她想起小时候,阿里虎会把她抱在怀里,给她唱蒙古的小调;会在她受委屈时,拿着鞭子去找欺负她的人;会在爹出征时,带着她在城门口等,手里提着刚做好的点心。可现在,她的娘,为了讨好杀夫仇人,宁愿在雪地里跪两个时辰,宁愿看着自己的女儿被玷污、被关押,也不敢说一句反抗的话。
这就是孽宫,把人变成鬼的地方。
“姑娘,别看了。”王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带着点叹息,“阿里虎娘娘也是身不由己。她一个女子,没了王爷庇护,在这宫里,不靠着皇上,根本活不下去。”
“身不由己?”重节转过身,声音里带着点颤抖,却很清晰,“身不由己就能忘了杀夫之仇?身不由己就能看着自己的女儿被糟蹋?身不由己就能帮着仇人,来伤害自己的亲人?”
王高没再说话,只是拿起灯笼,递给重节:“天快亮了,姑娘回殿里吧。这怨灵发,等明天再埋,现在外面不安全。要是被李公公的人看到,又要惹麻烦。”
重节接过灯笼,没再看院门外的阿里虎。她知道,从这一刻起,她的娘己经死了。活着的,只是完颜亮的昭妃,是这孽宫里的一个傀儡,是她复仇路上,必须跨过的一道坎。
回到殿里,她把小木盒放在案几上,灯笼放在旁边,光映着盒面的梅花纹,泛着淡淡的光。她走到窗边,看着院门外的阿里虎——雪还在下,落在她的头发上,很快就积了层白霜,像戴了顶残破的棉帽。可重节的心里,没有半分同情,只有越来越旺的恨意。
她摸了摸胸口的护魂玉,又看了看案几上的小木盒。爹的记忆、护魂玉的力量、枯梅的灵性、怨灵发的怨气,这些都是她的武器。完颜亮,李通,徒单贞,还有……阿里虎,她一个都不会放过。
窗外的月亮慢慢西斜,光淡了些,可院角的枯梅,依旧开着半朵花,香气飘进殿里,清冽又坚定。重节拿起小木盒,贴在胸口,护魂玉的暖意透过盒子传过来,像爹在跟她说:“女儿,别怕,爹陪着你。”
她的复仇之路,才刚刚开始。这一次,她不会再忍,不会再退。她要让所有伤害过她的人,都付出血的代价,要让这吃人的孽宫,为她的亲人,为所有枉死的宗室子弟,偿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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