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初八的风,裹着雪沫子刮过宫墙,却吹不透紫宸殿的暖。殿门推开时,重节被两个小太监攥着胳膊往里拖,赤着的脚踩在汉白玉台阶上,冰碴子钻进趾缝,疼得她指尖发麻,可殿内涌来的热气却像潮水,瞬间裹住她——那是银霜炭烧出的暖,混着烤肉的油脂香、烈酒的辛辣,还有舞姬身上熏香的甜腻,浓得化不开,却让她觉得窒息。
殿内的鎏金柱上缠着猩红的绸带,烛火从盘龙灯里漏出来,映得柱上的龙纹像活了似的。完颜亮斜靠在龙椅上,玄色织金蟒纹常服的领口敞着,露出里面雪白的狐裘里子,左手捏着块烤得油亮的羊肋排,右手把玩着赤金酒杯,酒液在杯里晃出细碎的光。他嚼着肉,眼神却像鹰隼,扫过殿下坐着的宗室子弟,每扫过一个,那人就赶紧低下头,端着酒杯的手都在抖。
“怎么都不说话?”完颜亮把羊骨往银盘里一扔,骨头上的油溅在锦缎桌布上,留下黑黄的印子,“今日是腊祭宴,朕请你们吃酒,不是让你们来装木头的!”
坐在最前面的完颜宗懿赶紧端起酒杯,脸上堆着笑,声音却发颤:“皇上圣明,臣等……臣等是觉得今日的酒太好,舍不得快饮。”
周围传来几声附和的笑,却比哭还难听。重节站在殿门口,看得清楚——去年腊祭,完颜宗本就是因为多喝了两杯,说句“皇上近来杀伐太重,宗室子弟人心惶惶”,当晚就被李通带着人抄了家,一家十三口,连三岁的孩子都没放过。这殿里的酒,是用宗室的血泡出来的,谁敢痛快喝?
舞姬在殿中央扭着腰,水袖甩得又软又长,可她们的眼神却不敢往龙椅上瞟,脚步也带着慌。乐师坐在角落里,琴弦弹得断断续续,有个琵琶师手一抖,断了根弦,吓得“噗通”一声跪在地上,连连磕头:“皇上恕罪!臣不是故意的!”
完颜亮瞥了他一眼,嘴角勾出抹冷笑:“断了弦?那就把手指剁了,省得以后再断。”
李通立刻笑着应下,就要叫人拖琵琶师下去。重节的心猛地一紧,刚要开口,却见完颜福寿突然站起来——他穿着藏青色织锦常服,腰束玉带,身材高大,脸上带着温和的笑,看着像个文弱书生,手里却握着兵权,是完颜雍最得力的亲信。
“皇上,”完颜福寿端着酒杯走到殿中央,对着完颜亮躬身,“腊祭宴上见血不吉利。不如让他再弹一曲,若是弹得好,皇上就饶了他,若是弹得不好,再罚不迟。”
完颜亮盯着他看了片刻,手指在酒杯沿上划了一圈,突然笑了:“还是福寿会说话。行,就听你的,让他弹——要是弹得不好,朕不仅要剁他的手,还要连你一起罚。”
琵琶师连忙爬起来,手抖得更厉害,却还是哆哆嗦嗦地调弦。殿内的气氛稍微松了点,李通却凑到完颜亮身边,压低声音:“皇上,这宴看着还是闷了点。奴才听说,冷殿那位近来疯得更有趣了,一会儿哭爹,一会儿往雪地里打滚,不如把她叫来,给皇上解解闷?”
完颜亮的眼睛亮了亮。他想起雪夜那丫头缩在锦被里的样子,苍白的脸,发抖的肩膀,还有前几日她抱着脏狐裘,哭着说“鬼弄脏了衣服”的傻样——一个疯癫的宗室遗孤,确实是个好玩意儿,能逗乐,还能敲打那些心怀不满的宗室。
“行,把她叫来。”完颜亮挥了挥手,“让她别穿那破棉袄了,朕赏的玄狐裘呢?让她穿上,别冻着了——要是冻坏了,就不好玩了。”
李通赶紧应下,叫小太监去冷殿传旨。重节心里一沉——她故意没穿那件玄狐裘,就是想装得更落魄,让完颜亮放松警惕,可现在,却要被强行穿上那身“锦衣”,像个被人摆弄的傀儡。
没等她想完,两个小太监就架着她往偏殿走,手里还捧着那件玄狐裘。狐裘的毛又软又暖,可裹在身上,却像裹了层冰。小太监粗暴地给她穿衣服,领口的毛蹭得她脖子痒,她却不敢动——一动,就会被当成“不老实”,少不了一顿打。
穿好狐裘,小太监又把她拖回紫宸殿。这次,她站在殿中央,玄狐裘的黑毛在烛火下泛着光,衬得她脸色更白,像个精致却易碎的娃娃。可她的脚还是赤着的,雪水在脚踝上结了层薄冰,冻得她脚趾都蜷了起来。
“哟,这不是重节姑娘吗?”徒单贞端着酒杯站起来,他穿着铠甲,没卸头盔,甲片碰撞发出“哐当”的响,走到重节身边,故意把酒杯凑到她面前,酒气喷得她满脸都是,“穿上这狐裘,倒像个正经宗室小姐了——就是怎么不穿鞋?是不是冷殿里穷得连鞋都买不起了?”
周围传来几声低笑,完颜宗懿甚至故意把脚抬起来,炫耀着脚上的云纹锦靴:“姑娘要是缺鞋,跟我说一声,我府上还有几双新鞋,虽然不如皇上赏的好,却也比光着脚强。”
重节没理他们,只是慢慢蹲下身,盯着桌上的银盘——盘子里摆着烤得金黄的羊肉,还有切成块的鹿肉,热气腾腾的。胸口的护魂玉突然发烫,眼前闪过爹被完颜亮金刀刺穿的画面,爹的血溅在地上,像极了盘子里的肉汁。
她突然抓起一块羊肉,往嘴里塞,肉太烫,烫得她舌头发麻,可她还是嚼着,含糊不清地喊:“爹!有肉吃!你快出来!这肉……这肉跟你以前给我烤的一样香!”
完颜亮看得乐了,端着酒杯站起来:“丫头,好吃吗?要是好吃,朕再赏你几块。”
重节没回答,只是突然抓起桌上的赤金酒杯——杯里装满了烈酒,她猛地站起来,手臂一扬,杯里的酒“哗啦”一声,全泼在了完颜亮的脸上。
酒液顺着完颜亮的脸颊往下流,浸湿了他的蟒纹常服,连里面的狐裘都湿了一片。殿内瞬间安静下来,舞姬停了舞,乐师停了乐,连呼吸声都听不见。琵琶师的弦又断了一根,可这次,没人敢跪下来求饶,只是死死低着头。
完颜亮的脸瞬间沉了下来,眼神里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,只剩下冰冷的杀意。他抹了把脸上的酒,猛地拔出腰间的金刀,刀光闪过,首逼重节的喉咙——那把刀,就是当年杀爹的刀,刀柄上还刻着完颜亮的名字,刀刃上的寒光,刺得重节眼睛生疼。
“疯丫头!你敢泼朕!”完颜亮的声音像淬了冰,“朕看你是活腻了!”
重节没有躲,反而仰起头,胸口的护魂玉烫得更厉害,恨意从心底往上涌,她尖叫道:“爹!他们在吃你的肉!这肉是你的!他们都是凶手!你快出来杀了他们!杀了这个暴君!”
她的声音尖利得像刮过冰面的风,在殿内回荡,听得人头皮发麻。完颜亮握着金刀的手紧了紧,刀尖离重节的喉咙只有一寸,只要再往前一点,就能刺穿她的颈动脉,让她像爹一样,死在这把刀下。
“皇上!刀下留人!”
完颜福寿突然快步上前,一把抓住了完颜亮的手腕。他的手很有力,完颜亮挣了一下,没挣开。完颜福寿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,眼神却很坚定:“皇上,这丫头是个疯子,不懂事。腊祭宴上见血不吉利,要是杀了她,传出去,百姓会说皇上容不下一个疯癫的宗室孤女,有损皇上的圣名。”
他顿了顿,又补充道:“再说,这丫头是阿里虎娘娘的女儿,要是杀了她,阿里虎娘娘怕是也会伤心。皇上宠爱阿里虎娘娘,总不想让她难过吧?”
完颜亮盯着他的眼睛,手指握得更紧,金刀的刀柄硌得手生疼。他知道完颜福寿说的是实话——阿里虎最近正得宠,杀了她的女儿,确实会让她伤心;而且,杀一个疯丫头,确实会落得“残暴”的名声,那些宗室子弟虽然不敢说,心里却会更不满。
“看在你的面子上,朕饶她这一次。”完颜亮慢慢收回金刀,刀鞘“哐当”一声合上,“把她押回冷殿,没朕的旨意,不准她出来!要是再敢放肆,朕定要她碎尸万段!”
两个小太监赶紧上前,架着重节的胳膊就要往外拖。重节的胳膊被攥得生疼,却在心里松了口气——她赌对了,完颜福寿果然会帮她。
就在小太监要把她拖出殿门时,完颜福寿突然上前一步,假装要扶她,手却悄悄往她袖口里塞了块东西——是块绢帕,布料粗糙,带着点温热,边角还绣着朵小小的梅花,针脚歪歪扭扭,像是手生的人绣的。
“姑娘小心点,雪天路滑,别再摔了。”完颜福寿的声音压得很低,只有重节能听见,“要是有急事,就找机会把信递到我府上——帕子上的梅花,我府上的人认识。”
重节的手指紧紧攥着帕子,指尖能感受到布料的纹理,还有帕子里面藏着的硬东西——像是张纸条。她没说话,只是故意往完颜福寿身后躲,装出“害怕小太监”的样子,让小太监以为她只是个被吓坏的疯丫头。
出了紫宸殿,冷风灌进来,吹得玄狐裘的毛都竖了起来。小太监把她往雪地里一推,骂道:“疯丫头!下次再敢惹皇上生气,看我不打死你!”说完,就转身跑回殿里,生怕冻着。
重节摔在雪地里,玄狐裘的毛沾了雪,很快就湿了。她慢慢爬起来,赤着的脚踩在雪上,疼得钻心,可她却顾不上疼,只是赶紧摸了摸袖口——帕子还在,里面的纸条也还在。
她裹紧狐裘,慢慢往冷殿走。雪下得又大了,大片的雪花落在她的头上、肩上,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。她走得慢,每一步都很小心,怕滑倒,更怕把帕子里的纸条弄湿。
回到冷殿时,天己经黑透了。殿里没有点灯,只有月光从窗缝里漏进来,在地上映出一道细长的光。重节反手关上门,靠在门板上,大口地喘着气——刚才在紫宸殿的一幕,太险了,稍微差一点,她就成了金刀下的亡魂。
她走到窗边,借着月光,小心翼翼地从袖口里拿出帕子。帕子是浅灰色的,上面的梅花是用红线绣的,线的颜色有些淡,像是洗过很多次。她轻轻展开帕子,果然,里面藏着一张小小的麻纸,叠得方方正正,上面用炭笔写着字,字迹潦草,却很有力。
纸条上只有一句话:“李通与徒单贞私藏粮草于城外三十里的密仓,欲借伐宋之机夺权,需早做防备。”
重节的心脏猛地一缩。李通和徒单贞私藏粮草?还要夺权?她想起前几日王高说的,李通去见过徒单贞,还想起小张子说的,李通去龙熙殿跟完颜亮密谈,谈的怕就是伐宋的事——他们是想在完颜亮伐宋的时候,断了他的粮草,然后趁机谋反,拥立徒单贞为帝!
胸口的护魂玉突然发烫,像是在确认纸条上的消息。重节把纸条凑到月光下,反复看了几遍,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,烫得她心发疼。李通是杀爹的帮凶,徒单贞手上也沾着宗室的血,这两个人要是真的谋反成功,金国的宗室子弟,怕是要死绝了。
她从案几上拿起火折子,吹亮了,小心地点燃纸条。火苗舔舐着麻纸,很快就把纸条烧成了灰烬。她打开窗户,把灰烬吹散在雪地里,看着灰烬被风吹得无影无踪,才关上窗户。
就在这时,殿门被推开了,小张子端着一碗冷饭走进来。她手里还拿着盏油灯,灯光昏黄,照在她脸上,能看到她眼底的犹豫。她把饭碗放在案几上,没立刻走,只是站在原地,看着重节,欲言又止。
重节心里一动——肯定是李通让她来问消息的。她故意装作“害怕”的样子,往角落里缩了缩,抱着胳膊,嘴里喃喃地念着:“鬼……殿里有鬼……绿萼的鬼来了……”
小张子被她吓得后退了一步,却还是硬着头皮问:“姑娘,刚才在宴会上,你跟完颜福寿大人说了什么?他……他有没有给你东西?李公公让我问你,要是有,一定要告诉他。”
重节心里冷笑——李通果然警惕,连完颜福寿跟她多说了两句话都知道。她突然抓起桌上的帕子,往地上一扔,尖叫道:“他给了我这个!他说让我擦眼泪!可是这帕子上有鬼!你看!这梅花是红的!是绿萼的血染红的!绿萼的鬼附在帕子上了!”
小张子吓得赶紧后退,不敢去捡地上的帕子,只是连连摆手:“姑娘别胡说!哪来的鬼!我……我这就告诉李公公,你什么都没说,他也没给你东西!”
说完,她慌忙吹灭油灯,转身跑出了殿门,连饭碗都忘了拿。重节看着她的背影,弯腰捡起地上的帕子,帕子上还残留着月光的凉意。她把帕子叠好,藏进贴身的衣襟里,紧贴着胸口的护魂玉——玉是暖的,帕子是凉的,两种温度混在一起,让她觉得心里很定。
她走到案几前,拿起那碗冷饭,慢慢吃了起来。饭是凉的,咬在嘴里像嚼冰,可她却吃得很慢。窗外的雪还在下,雪花撞在窗纸上,发出“嗒嗒”的轻响,像是有人在轻轻敲门。
重节摸了摸胸口的帕子,又摸了摸护魂玉,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笑。李通和徒单贞的阴谋,完颜福寿的示好,还有院子里那株慢慢发芽的枯梅,都让这盘棋变得越来越复杂,却也越来越有意思。
她不知道完颜福寿为什么要帮她,也不知道这帕子上的梅花藏着什么秘密,可她知道,她手里又多了一张牌——一张能对付李通,对付完颜亮的牌。
月光透过窗缝,照在案几上的空碗上,碗里的饭粒沾着雪光,像撒了把碎银。重节把碗推到一边,靠在椅背上,闭上眼睛。胸口的护魂玉还在发烫,像是在跟她说话,又像是在提醒她——接下来的路,要走得更稳,更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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