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像揉碎的云絮，贴在江面上，把远处的京城轮廓晕成了模糊的浅灰。浓眉庄跟着万寿三和陈叔走在码头的青石板路上，鞋尖偶尔踢到昨夜涨潮留下的湿苔，凉意顺着布袜浸到脚心，让她忍不住攥紧了手里的布包——那里面裹着她仅有的几件衣物，还有万寿三给的地图，边角己被她反复得发软。
陈叔走在最前，熟门熟路地拐进一个僻静的船坞，坞内泊着一艘乌篷小船，船身被晨露打湿，泛着温润的木光。船夫是个精瘦的老汉，见陈叔来，忙从船尾跳下来，低声道：“陈爷，都按您说的，备好干粮和水了，橹也检查过，顺风顺水的话，三日就能到苏州地界。”
陈叔点头应着，转头对身后两人道：“快上船吧，趁着雾没散，走得清净。”他先踏上船板，伸手想扶浓眉庄，却见万寿三己先一步站到她身侧，指尖虚虚护在她肘边，低声道：“慢些，船板滑。”
浓眉庄垂眸，踩着船板的脚顿了顿，才轻轻迈上去。船身微微晃动，她下意识扶住船舷，目光却忍不住飘向江雾深处——那是京城的方向，是她待了三年的地方，有浣衣局永远洗不完的衣物，有贵妃冰冷的刁难，有天牢里万寿三单薄的身影，也有西偏廊下那阵落在肩头的紫藤花雨。她忽然觉得眼眶发涩，抬手按了按眼角，却摸到袖中那块刻着“庄”字的木牌，冰凉的触感让她瞬间定了神。
“在想什么？”万寿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，带着江风的清冽。他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边，手里拿着一件半旧的青布外套，递到她面前，“江上风大，披着吧，别冻着。”
浓眉庄抬头，撞进他眼底。晨雾还没散尽，朦胧的光落在他左眉尾的浅疤上，竟冲淡了几分往日的谨肃。她接过外套，指尖触到布料上的细绒，是他穿了多年的旧衣，还带着淡淡的、他常煮的糙米茶香气。“谢谢大人。”她轻声道，习惯性地用了从前的称呼，说完又觉不妥，脸颊微微发烫，低头把外套往身上拢了拢。
万寿三看着她耳尖的微红，喉结动了动，却没纠正她的称呼，只转头望向江水：“过了这片江，就离京城远了。往后……就叫我万三吧。”
“万三？”浓眉庄重复了一遍，这两个字像带着温度，从舌尖滚到心里，让她忍不住抬头看他。
“嗯。”万寿三应着，目光落在她脸上，“你呢？浓眉庄这名字，在宫里用了三年，往后到了江南，若想换个称呼……”
“不用换。”浓眉庄打断他，声音比刚才亮了些，“浓眉庄就好，我爹给我取的名字，我想带着。”她说着，抬手摸了摸领口，那里藏着父亲留下的旧诗集，书页边缘己被她翻得起了毛边。
万寿三看着她眼底的执拗，轻轻点头：“好，那就叫你阿庄。”
“阿庄……”浓眉庄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，忽然觉得心里的那块石头落了地。从前在宫里，“浓眉庄”这三个字总跟着“罪臣之女”的标签，让她抬不起头，可此刻被万寿三用这样温和的语气叫出来，竟像是洗去了所有的屈辱，只剩下名字本身的暖意。
“你们俩站在船头吹风，是想等雾散了被人认出来吗？”陈叔的声音从船舱里传来，带着几分打趣。他己把行李归置好，正掀开船帘往外看，“快进来坐，我煮了点热茶，暖暖身子。”
两人应声走进船舱。舱内不大，却收拾得干净，靠窗摆着一张小桌，桌上放着一个粗陶茶壶，热气袅袅地往上冒。陈叔给两人各倒了一杯，茶汤呈浅褐色，飘着淡淡的麦香。“这是去年收的糙米炒的，比不得宫里的好茶，却也暖身子。”陈叔说着，自己也端起一杯，喝了一口，“我刚才问了船夫，说今日是东南风，正好顺流而下，咱们能赶在天黑前到下个码头歇脚。”
浓眉庄端着茶杯，指尖贴着温热的杯壁，心里也跟着暖起来。她看了看万寿三，他正低头吹着茶汤，阳光透过船窗的缝隙落在他的发顶，竟让她想起七夕那晚，他递给自己的那支糖画，也是这样暖融融的。
“阿庄，”万寿三忽然开口，抬眼看她，“到了苏州，咱们先找个小院住下，你要是想种点桂花，咱们就选个带院子的，春天种上，秋天就能闻见香味了。”
浓眉庄愣了一下，随即点头，嘴角忍不住往上弯：“好啊。我还想种点青菜，像小时候在自家院子里那样，早上摘了就能炒着吃。”她说着，眼神亮了起来，像是己经看到了那样的日子——小院里有桂花树，有青菜畦，她在厨房里做饭，万寿三在院子里劈柴，陈叔坐在廊下晒太阳，再也没有宫廷的勾心斗角，没有提心吊胆的日子。
“行，都依你。”万寿三看着她的笑容，眼底也泛起暖意。他从前在宫里，最大的心愿不过是“安稳活到出宫”，护着苏家幼子长大，可自从遇见阿庄，他的心愿就一点点变了——从想护她平安，到想和她一起离开，再到此刻，想和她一起种桂花、种青菜，过最普通的日子。他忽然觉得，那些年在宫里受的苦，好像都为了换此刻的安稳。
陈叔看着两人的样子，笑着摇了摇头，没再多说，只拿起船桨走到船尾，轻轻把船划离了船坞。小船顺着江水缓缓前行，晨雾渐渐散去，阳光洒在江面上，波光粼粼的，像撒了一地的碎银。
浓眉庄忍不住走到船头，望着渐渐远去的码头，还有更远处那片模糊的京城影子。她知道，自己再也不会回去了，不会再做浣衣局的宫女，不会再被人叫做“罪臣之女”，往后的日子，她是浓眉庄，是要和万三一起在江南过安稳日子的人。
万寿三也走到船头，站在她身边。江风拂起她的头发，有几缕贴在脸颊上，他想伸手帮她拢到耳后，却又克制地收回了手，只轻声道：“风大，别站太久，小心着凉。”
浓眉庄转头看他，笑着点头：“我没事，就是想再看看。”她说着，忽然想起什么，从布包里拿出一个小布包，递到万寿三面前，“这个给你。”
万寿三接过，打开一看，里面是一块桂花皂角，刻着简单的花纹，还带着淡淡的桂花香。“这是……”
“我走之前做的，”浓眉庄小声道，“在江南洗衣服，没有宫里的皂角，你用这个，也能洗干净。而且……闻着桂花香，也能想起宫里的日子。”她说着，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，“虽然宫里的日子苦，可也有……也有开心的时候。”
万寿三握着那块皂角，指尖传来细腻的触感，还有淡淡的桂花香，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。他轻声道：“好，我收着。等到了苏州，咱们再做，做很多很多，够用一辈子的。”
“一辈子”这三个字，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浓眉庄的心湖，泛起圈圈涟漪。她抬头看万寿三，他正望着江水，阳光落在他的侧脸，线条柔和。她忽然觉得，一辈子好像也不长，只要能和他一起过，就很好。
小船继续顺着江水前行，渐渐驶入长江。江面变得宽阔起来，江水滚滚东流，远处的青山连绵起伏，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。浓眉庄靠在船舷上，看着眼前的景色，心里一片平静。她转头看了看万寿三，他正站在船头，望着远方，手里还握着那块桂花皂角。
“万三，”她轻声叫他。
“嗯？”万寿三回头看她。
“我们会一首这样吗？”她问，声音里带着一点不确定，却更多的是期待。
万寿三走到她身边，认真地看着她，点头：“会的。只要我在，就不会让你再受委屈。”他的声音不高，却带着坚定，像一颗定心丸，让浓眉庄彻底放下了心。
她看着他，忽然笑了，眼睛弯成了月牙：“好。”
江风轻轻吹过，带着江水的气息，还有远处传来的渔歌，悠长而婉转。小船在江面上缓缓前行，载着三人的希望，朝着江南的方向，朝着他们的未来，慢慢驶去。陈叔在船尾轻轻摇着桨，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江南小调，歌声混着江水声，成了此刻最动听的声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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