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、好客国：面子下的盛宴
当我的第一次进入好客国时，便见沿岸村落的炊烟如银线般缠绕在橄榄树梢，渔人正将刚捕捞的金枪鱼整齐码在码头石板上，见我靠近，竟隔着很远的距离挥手呼喊：“远方的客人，若你愿停靠，我便将这最新鲜的渔获烹成盛宴！”那时我尚不知，这份脱口而出的热情背后，藏着一个国家对“面子”近乎虔诚的执念，足以让寻常人家为一餐待客饭，甘愿在往后数月吞咽糠麸。
那日恰逢市集，我随人流走进喧闹的街巷，刚在一家陶器铺前驻足，店主便放下手中的陶轮迎上来，褐色的手掌在粗布围裙上反复擦拭：“客人可是从异乡来？我这铺子虽小，却有最甜的无花果酱和刚烤好的麦饼，若不嫌弃，便随我回家坐坐。”我本想推辞，却见他己麻利地将一陶罐果酱塞进我手中，眼神里满是期待，仿佛我的拒绝会是对他最大的冒犯。
跟随店主穿过三条窄巷，便到了他的家——一座围着低矮石墙的小屋，院墙下种着几株瘦弱的薄荷，墙角堆放的柴火只够勉强烧上几日。可当他推开木门时，屋内的景象却让我心头一震：狭小的厅堂中央摆着一张木桌，桌上铺着浆洗得发白却平整的亚麻布，碟子里码着蜜渍橄榄、烤鹌鹑，甚至还有一小碗珍贵的石榴籽——要知道，在当地市集上，一颗石榴的价格足以换三天的口粮。
“快坐，快坐！”店主招呼我坐下，又转身进了厨房，很快端来冒着热气的麦饼，饼上还撒了少许芝麻。我拿起一块咬下，麦香中带着淡淡的焦香，可刚咽下去，便听见厨房传来细微的响动。借着起身添水的空隙，我瞥见店主的妻子正躲在灶台后，捧着一个粗陶碗，碗里是褐色的麸皮，混着些许野菜碎，她小口吞咽着，见我看来，慌忙将碗藏在身后，脸上泛起尴尬的红晕。
“您的妻子……”我话未说完，店主便快步走过来，笑着打断我：“她啊，是嫌前厅人多，习惯在厨房吃饭。客人快尝尝这鹌鹑，我特意用百里香烤的，寻常日子可舍不得吃。”他说着，将最大的一块鹌鹑肉夹到我碗里，自己却始终没动筷子，只端着空碗，偶尔用指尖蘸一点碟子里的酱汁，在嘴边抿一抿。
席间，我得知店主名叫埃利乌斯，家里有两个孩子，大的才七岁，小的尚在襁褓。前些日子为了给孩子治病，他刚卖掉了家里唯一的一头羊，如今日子本就拮据，却为了招待我，花光了这个月仅剩的铜币。“客人远道而来，若是让你吃粗茶淡饭，邻里知道了，定会说我不懂待客之道。”埃利乌斯说着，拿起酒壶给我添酒，酒壶倾斜时，我分明看见壶底只剩下浅浅一层酒液。
傍晚离开时，埃利乌斯坚持要送我到市集入口，又塞给我一包烤坚果：“路上饿了可以吃，若是下次再来，我定要杀了家里的鸡，给你做炖鸡吃。”我攥着那包还带着温度的坚果，回头望去，见他站在暮色里，身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倒的树叶，心里忽然泛起一阵酸涩——我知道，那只鸡，或许是他家里最后的家禽，是孩子们盼了许久的“荤腥”。
在好客国的日子里，这样的场景我遇见了无数次。有一次我路过一个偏远的山村，被一位老妇人邀请进屋避雨。老妇人的屋子简陋得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个土灶，屋顶还在漏雨，可她却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木箱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块叠得整齐的细麻布，铺在矮凳上让我坐，又从灶台上的陶罐里舀出一勺蜂蜜，兑在温水里给我喝。
“这蜂蜜是我去年夏天采的，一首没舍得吃，就等着有客人来。”老妇人笑着说，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，像一朵干枯的菊花。说话间，她的孙子从外面跑进来，手里拿着一根啃得干干净净的玉米芯，看到我碗里的蜂蜜水，眼睛首勾勾地盯着，却不敢伸手要。老妇人见状，赶紧把孩子拉到身边，低声说：“那是给客人喝的，你乖，奶奶明天给你煮玉米粥。”我知道，所谓的“玉米粥”，恐怕也只是掺了大量糠皮的稀汤。
还有一次，我在一个小镇的铁匠铺里避寒。铁匠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，手上满是厚厚的茧子，见我进来，立刻把炉火烧得更旺，又从里屋抱出一床羊毛毯给我盖。“我这铺子冷，客人别冻着。”他说着，转身去外面买了一块面包和一小罐橄榄油——那橄榄油的价格，抵得上他半天的工钱。
吃饭时，铁匠的妻子端来一碗炖豆子，豆子炖得软烂，还飘着几片腊肉。铁匠一个劲地往我碗里夹豆子，自己却只吃面包蘸橄榄油。我忍不住问他：“您怎么不吃豆子？”铁匠挠了挠头，笑着说：“我天天在炉边干活，不缺力气，客人是读书人，得吃点好的补补。”可我后来才从邻居口中得知，那几片腊肉，是铁匠家准备过年吃的，为了招待我，特意提前拿了出来。
在好客国的都城，这种“面子文化”更是发挥到了极致。有一次我被一位官员邀请参加晚宴，官员的府邸富丽堂皇，大厅里挂着丝绸窗帘，餐桌上摆着银质餐具，仆人端着托盘穿梭其间，每一道菜都精致得像艺术品——有烤乳猪、炖鹅肝，还有用珍贵香料烹制的鱼汤。
席间，官员频频举杯，热情地向我介绍每一道菜的做法，言语间满是自豪。可我注意到，他的夫人坐在一旁，只是偶尔夹一口青菜，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。晚宴结束后，我因落下了披风回去取，却听见官员和夫人在书房争吵。
“你怎么能把库房里的银器都拿出来用？还有那些香料，本是要留着给陛下进贡的！”夫人的声音带着哭腔。“你懂什么！”官员的声音有些急躁，“那位客人是从罗马来的，若是让他觉得我们家寒酸，传出去我还怎么在朝堂上立足？面子比什么都重要！”“可我们这个月的家用己经不够了，孩子们的学费还没凑齐，你难道要让我们喝西北风吗？”“凑不齐再想办法，总之不能在客人面前丢了面子！”
我站在门外，心里五味杂陈。我忽然明白，在好客国，“面子”就像一张无形的网，网住了这里的每一个人。他们宁愿自己挨饿受冻，也要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客人，仿佛只有这样，才能赢得他人的尊重，才能在邻里间、在社会上抬起头来。
在好客国，拒绝屋主的好意是莫大的侮辱，时常有主人将拒绝赠送的礼品或招待服务的行人杀掉的案子，但法律屡禁不止。
有一次，我在市集上遇见一个年轻的妇人，她正站在面包铺前犹豫，手里攥着几枚铜币。面包铺老板见了她，笑着说：“你是不是要给明天来的客人买面包？我这有刚烤好的全麦面包，比普通面包好吃，就是贵一点。”妇人咬了咬嘴唇，最终还是买下了那袋全麦面包，转身离开时，我看见她眼里的光芒渐渐黯淡——我知道，那几枚铜币，或许是她家里几天的菜钱。
我忍不住追上去，问她：“您为何非要买这么贵的面包？普通面包也可以招待客人啊。”妇人叹了口气，说：“客人是我丈夫的远房亲戚，第一次来家里做客。若是让他吃普通面包，他定会觉得我们家日子过得不好，回去后说给别人听，我丈夫在村里就抬不起头了。就算我们接下来几天只吃糠咽菜，也不能在客人面前丢了面子。”
在好客国待得越久，我就越为这里的人们感到心疼。他们本性善良、热情好客，却被“面子”束缚住了手脚，把待客变成了一场“打肿脸充胖子”的较量。有一次，我在一个村庄里看到一户人家为了招待客人，竟然把家里的耕地抵押了出去，只为买一头牛来宰杀待客。我问那家的男主人：“耕地是你们的命根子，怎么能说抵押就抵押？”男主人却一脸坚定地说：“命根子没了可以再挣，面子没了，就再也找不回来了。”
我曾试图劝说过一些人，告诉他们真正的好客，不是用昂贵的食物和华丽的排场来衡量的，而是发自内心的真诚与热情。可他们却摇着头说：“客人远道而来，我们若是拿不出好东西招待，就是不尊重客人，就是丢面子。这是我们国家的规矩，改不了。”
离开好客国的那天，埃利乌斯来送我。他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，手里拿着一个布包，里面装着几个麦饼。“客人路上吃，别饿着。”他笑着说，可我却注意到他的脸颊凹陷了许多，眼窝也深陷下去——想必这几个月，他和家人一首在吃糠咽菜。
船渐渐驶离海岸，好客国的身影越来越小，最终消失在海平面上。我站在船头，手里攥着那几个麦饼，心里满是复杂的情绪。我知道，在那个国度里，依然会有无数人为了“面子”，在盛宴过后，吞咽着难以下咽的糠麸；依然会有无数人，把待客的“排场”看得比自己的生计还重要。
或许，他们终有一天会明白，真正的尊重，不是靠“打肿脸充胖子”换来的。当我离去时，我远远看到了基督徒的帆船，船帆上纹着大大的红色十字。
“他们来时，我们拿着黄金，他们拿着圣经。他们走时，我们拿着圣经，他们拿着黄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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