埋葬野兔的雪堆尚未结冰，夜幕便急不可耐地吞噬了寒山。比夜色更浓的，是一种无端的死寂，连往日穿梭于林间的风声都仿佛被冻结了。药师在石窟中盘坐，那串被握碎的佛珠搁在膝边，腕间的伤痕隐隐作痛，提醒着他白日里那险些击穿心防的幻象。
调息渐渐沉入定境，气息如丝，游走于冰封的经脉。不知过了多久，一股强烈的腥风毫无征兆地灌入石窟，带着血肉的温热与腐朽气息，瞬间冲散了他凝聚的心神。他猛地睁眼，黑暗中，两盏幽绿的灯笼在洞口亮起，伴随着压抑的、从喉管深处滚出的低沉咆哮。
是一头吊睛白额猛虎。
它体型硕大得超乎常理，肌肉在斑斓毛皮下偾张起伏，每一步踏在洞口的岩石上，都留下清晰的爪印，碎石簌簌滚落。虎口微张，獠牙上沾着疑似凝固血沫的暗红，那双绿眸死死锁住药师，里面没有野兽捕食的凶狂，反而透着一股近乎嘲弄的冰冷智慧。
恐惧，如同冰水般瞬间浸透西肢百骸。药师的呼吸骤然停止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，几乎要挣脱而出。他想起了慧明的话——“遇猛虎时，记得此衣曾裹过饿殍”。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上破旧的百衲衣，那粗糙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依托。
猛虎并未立刻扑击，它绕着洞口缓缓踱步，庞大的身躯堵死了所有退路。它的影子被稀薄的月光拉长，扭曲地投在洞壁上，仿佛某种来自洪荒的魔影。药师强迫自己稳住心神，试图再次入定，诵念心经。然而，“心无挂碍，无挂碍故，无有恐怖”的经文在脑海中响起时，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那猛虎的鼻息喷在他脸上，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，死亡的触感从未如此真实。
就在他心神摇曳，几乎要被恐惧吞噬的刹那，一个更加诡异的现象发生了。那猛虎幽绿的双眸，如同两面深不见底的古镜，开始映照出扭曲的画面。他看到了！那不是普通的野兽之眼，那里面翻滚着他内心最深的恐惧与愧疚！
左眼映出的是瘟疫肆虐的城池，无数焦黑的手臂从废墟中伸出，指向他，无声地控诉：“陛下弃我！”那些他曾亲手喂过药的百姓，此刻面容腐烂，眼中流着血泪。
右眼映出的，是太子承阳苍白绝望的脸，他坐在冰冷的王座上，脚下是西分五裂的江山版图，叛军的火把映红了他无助的双眼，他喃喃低语：“父王，为何弃我而去？”
内外交攻，恐惧与愧疚如同两条毒蛇，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。冷汗浸透了百衲衣，比洞中的寒气更刺骨。他几乎要崩溃，想要嘶喊，想要逃离这无间地狱般的景象。
“是幻象！皆是幻象！”他猛地咬破舌尖，剧痛和腥甜让他获得了一丝清明。慧明法师的声音穿越时空， 顶点小说(220book.com)最新更新琉璃光遍：东方药师佛行愿记 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：“慈悲生牵挂，牵挂成枷锁…度众生需如虚空容万物，不染一尘。”
是啊，恐惧源于对“我”的执着，对“我”之安危、对“我”之责任的执着。愧疚，则是将众生之苦强行背负于己身的傲慢！若连自身的恐惧都无法降伏，何谈降伏外魔？若心被愧疚填满，又如何盛装真正的慈悲？
他深吸一口气，不再试图驱散恐惧，也不再抗拒那些幻象。他放松紧绷的身体，重新盘坐好，目光平静地迎向那双魔性的虎眸。他开始诵念，不再是寻求庇护的心经，而是首接指向恐惧根源的《金刚经》：
“凡所有相，皆是虚妄。若见诸相非相，则见如来…”
声音初时微颤，渐渐变得稳定、清晰。他不再将猛虎视为外来的威胁，而是看作自己内心恐惧与执着的化身。他将那份汹涌的恐惧感，当作修行路上必须品尝的一味“苦药”。他观想自身如同这石窟，任由风雪（恐惧）吹打，我自岿然不动；观想心性如同虚空，任由云翳（幻象）来去，虚空本体湛然常寂。
奇妙的事情发生了。当他不再抵抗，全然接纳这份恐惧时，那猛虎眼中的幽绿光芒开始闪烁、摇曳。那些控诉的幻象如同投入火中的残雪，渐渐消融、淡化。猛虎的咆哮声低了下去，变成了困惑的、带着一丝疲惫的低呜。
药师甚至缓缓伸出手，不是攻击，也不是防御，而是带着一种悲悯的、试图触摸的姿态，虚空中指向猛虎的额头。他轻声说道，仿佛在对另一个迷失的自己言语：“你也苦…归来吧…”
“噗——”
如同气泡破裂的轻响，那硕大的猛虎身躯竟应声而散，化作一股浓黑的烟雾，随即被不知何时重新刮起的山风一卷，彻底消散无踪。洞口，只剩下清冷的月光，静静地洒落在空无一物的岩石上。
药师维持着伸手的姿势，久久未动。额间，那颗朱砂痣灼热异常，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真正的淬炼。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掌，又望向洞外无垠的夜空，嘴角缓缓浮现出一丝了悟的微笑。
原来，最凶猛的虎，不在山林，而在方寸之间。降伏它，不需要刀剑武力，只需要一颗如如不动的慈悲心。
天光微熹时，他走出石窟，发现洞口被他扔掉染血捕兽夹的悬崖边，一株嫩绿的药草正破开残雪，迎风摇曳。那是在王都医案中记载过的，名为“定心兰”的稀有药材，据说有安神定惊之奇效。
他采下那株定心兰，小心收入怀中。他知道，昨夜他不仅降伏了心魔，也为自己，或许也为世间，找到了一味真正的“心药”。
寒山依旧冷峻，但他的步履，己踏出前所未有的沉稳与坚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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