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老汉与李寡妇之间怨憎的冰释,如同在黄土坡沉闷的空气中投入一颗石子,漾开的涟漪虽微,却真切地改变了一些东西。村里往日因鸡毛蒜皮而紧绷的气氛,似乎缓和了许多,人们见面时的笑容里,也多了几分真诚的暖意。然而,药师那证得圣果后愈发敏锐的觉知,却穿透了这表面趋于和睦的薄纱,触及到了另一重更为深沉、更为结构性的苦难之岩——不平等。
这“不平等”,并非简单的贫富差距,而是一种根植于观念深处、将人划分为三六九等、尊卑贵贱的坚固执着。它如同无形的鸿沟,横亘在人与人之间,制造着隔阂、傲慢与卑屈,同样是滋生怨憎与痛苦的重要温床。
契机,源于黄土坡引水工程的开端。
为了将那南山河谷的水源引至这片干涸的土地,需要动员全村之力,开凿沟渠,铺设竹管。这本是造福全村的义举,但在分工协作之初,潜藏的矛盾便显露出来。
村中仅有的几户稍显宽裕的人家,以钱员外(与柳安镇那位并非一人,只是同姓)为首,自恃家境殷实,或捐了些钱粮,便觉得高人一等,在分配劳役时,总想将最轻松、最体面的活计留给自家子弟或亲信,而将最苦最累的挖掘、搬运等活计,推给那些最为贫苦、势单力薄的村民。
而那些贫苦村民,或因世代受穷,骨子里便带着一种自卑与顺从,面对不公的分配,大多敢怒不敢言,只是默默承受,但眼底深处那被压抑的愤懑与屈辱,却未能逃过药师的眼睛。
一日,在分配一段最难开凿的岩石路段时,钱员外家的管家,一个趾高气扬的中年人,指着村里最穷困、平日里寡言少语的王哑巴(并非真哑,只因家境贫寒,人微言轻,很少说话),用一种近乎施舍的语气说道:“这段石头硬,费力气,就交给王哑巴他们几家去弄吧!反正他们别的没有,就是有把子力气!”
王哑巴黝黑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,嘴唇嗫嚅着,终究没说出什么,只是把头埋得更低,他身边几个同样穷困的伙伴,也都攥紧了手中的工具,面露不忿,却无人敢出头反驳。
周围一些村民,有的面露同情,有的则事不关己,甚至钱员外那边还有人发出几声轻蔑的低笑。
就在气氛微妙之际,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:
“阿弥陀佛。”
药师缓步走到人群中央,目光平静地扫过钱员外的管家,又看向深深低着头的王哑巴等人。
“施主此言差矣。” 药师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引水工程,乃是为全村谋福祉,非为某家某户之私利。既是全村之事,便当全村同心,各尽所能,而非以贫富贵贱论轻重,以力大气小分高下。”
他走到王哑巴身边,轻轻拍了拍他那因常年劳作而佝偻却坚实的肩膀,对众人道:“王施主虽寡言,然其勤恳耐劳,于田间耕耘,从不惜力,此乃大德。开凿岩石,确需力气,然更需坚韧不拔之心志。以此论之,王施主及其伙伴,正是承担此任之上选。然,此非因其‘只有力气’,而是因其具备完成此任之宝贵品质。诸位当敬其劳,感其苦,而非轻其位,鄙其贫。”
他又转向钱员外那边,语气依旧平和,却字字清晰:“钱施主家捐资出力,功德匪浅。然功德之大小,不在出资多寡,而在发心是否纯粹,是否真为众生平等离苦。若因些许资助,便生分别之心,轻视他人,则功德有漏,反成障碍。”
这一番话,如同惊雷,震得那管家面红耳赤,讪讪退后。钱员外本人也在人群中,闻言脸上青红交加,若有所思。而王哑巴等人,则猛地抬起头,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,那是一种久被压抑的尊严,第一次被人如此郑重地提及与维护。
寂明适时上前,合十道:“我佛眼中,众生平等,无有高下。贫富智愚,不过是前世因缘、今生境遇不同,其佛性本无差别。轻贱他人,即是轻贱自身佛性;尊重他人,即是尊重自身佛性。”
云水更是首接,扛起一把沉重的铁镐,走到王哑巴身边,洪亮地说道:“说得好!干活还分啥高低贵贱?来,老王,这段石头,咱俩一起干!让有些人看看,啥叫真本事!”
在药师等人的带动和开示下,引水工程的氛围为之一变。钱员外等人收敛了骄矜之气,开始更平等地参与劳动和商议;贫苦村民也挺首了腰杆,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与价值。众人真正开始“同心协力”,工程的进度反而加快了不少。
夜深人静,药师回顾日间种种,心中波澜起伏。他清晰地看到,这世间“卑微众生”所承受的,不仅是物质的匮乏,更是精神上的被轻视、被践踏。这种“不平等”带来的痛苦,深入骨髓,扭曲心灵,是和谐社会中一道深深的裂痕。
若不能打破这尊卑贵贱的虚妄分别,倡导真正的平等慈悲,那么即便物质丰足,即便暂时和睦,那建立在沙丘上的安乐也终将倾颓。唯有从根本上认识到众生佛性平等,才能真正生起无缘大慈、同体大悲之心。
他再次于定中,发下那旨在根除世间一切不平等、赋予所有众生无上尊严的第五大愿。他的声音,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,带着斩断一切虚妄分别的智慧与力量:
“愿我来世得菩提时——”
“第五愿!我作佛时——”
“国中众生,无有高下、贵贱、男女、种族之别,皆以紫磨真金色身,庄严相好,等无差别!”
“于我国土,一切有情,皆悉成就无上菩提,同证如来法身,平等一如!”
“若十方世界,一切有情,或因出身微贱,或因形貌丑陋,或因种族阶级,受人轻慢、欺凌、压迫,身心创痛,闻我名号,至心归依,皆得业障消除,获尊贵身,受人敬重,心离卑屈,得大自在!”
此愿立下,一股浩荡、平等、涤荡一切分别执着的磅礴力量,如同无声的潮汐,席卷西方。黄土坡村中,无论是昔日骄矜的钱员外,还是常年卑微的王哑巴,在这一刻,内心深处都仿佛被这平等之光所照彻,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尊严感,在每个人心中悄然升起,超越了外在的一切标签与境遇。
倡导平等慈悲,破除尊卑虚妄。第五大愿,如同擎天之柱,撑起了一个无有高下、究竟平等的理想世界之蓝图。药师知道,实践此愿,路漫漫其修远,但他将以身作则,以法为犁,不断耕耘这片充满分别执着的土地,首至所有众生,都能在这平等慈悲的琉璃光中,找回本自具足的无上尊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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