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城的雨，总是带着一股缠绵又冰冷的劲儿，淅淅沥沥，不大，却能轻易渗透衣物，钻入骨髓。乔蕊关上车门，将公文包顶在头上，小跑着冲进公寓单元门。身上那件为了见客户而新买的米白色风衣，肩头还是洇湿了一小块深色痕迹。她皱了皱眉，像拂去什么不洁的东西一样，用力拍打着水渍。
电梯镜面里映出一张略显疲惫的脸。妆容依旧精致，口红是提气色的正红，但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清冷和戒备，是再多粉底也掩盖不了的。三十岁的乔蕊，靠着自己在这座城市扎下了根，有了安身立命的房子和代步的车。她享受这种掌控自己生活的感觉，如同享受此刻电梯平稳上升带来的、片刻的与世隔绝。
钥匙转动，打开门，温暖的、属于她自己的气息扑面而来。房子不大，但布置得温馨整洁，每一处细节都是她亲手挑选，这里是她绝对安全的堡垒。踢掉高跟鞋，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，一种实实在在的安心感才慢慢回归。
手机在包里执着地震动着。乔蕊瞥了一眼，是闺蜜张颖。她接起电话，声音带着忙碌一天后的沙哑：“喂，颖颖。”
“蕊蕊，下班了？怎么样，今天那个难缠的客户搞定了吗？”张颖的声音永远充满活力。
“嗯，合同签了。”乔蕊简短地回答，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温水，“就是有点累。”
“你啊，就是太要强，什么事都做到最好，能不累吗？”张颖在那头嗔怪，随即话锋一转，语气变得小心翼翼，“那个……蕊蕊，我们部门那个李姐，她又跟我提了，说有个不错的男生，在南城工作，条件还行，想介绍你们认识一下……”
又是这个话题。
乔蕊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。原生家庭像一道沉重的阴影，始终盘踞在她心底。那个位于南城农村的“家”，留给她的记忆只有父亲赌博输钱后的咆哮、母亲哭泣躲闪的眼神，以及最终两人一拍两散，留下她这个“拖油瓶”跟着年迈的爷爷奶奶长大的冰冷现实。是爷爷奶奶用粗糙却温暖的手，和佝偻的脊背，为她撑起了一片不算晴朗但至少没有风雨的天空。她拼命读书，努力工作，买房买车，第一时间把二老接来，就是想报答这份恩情，给他们一个安稳的晚年。虽然，后来她结婚了，两位老人为了不“添乱”，又执意回了老家，这成了乔蕊心里另一处无法言说的遗憾和酸楚。
正是因为见过婚姻最不堪的模样，她才早早坚定了不婚的决心。一个人赚钱，一个人生活，一个人面对所有，没什么不好。至少，不会被最亲密的人伤害得遍体鳞伤。
“颖颖，你知道我的。”乔蕊的声音冷淡下来，“我没兴趣。”
“我知道，我知道你心里有坎儿。”张颖急忙道，“可是蕊蕊，李姐这次特别热情，都快把我耳朵磨出茧子了。她说那男生叫程青，人挺老实的，长得也斯文，在南城有份稳定工作……就当多认识个朋友，见一面，吃个饭，行不行？算我求你了，给我个面子，应付一下李姐嘛！”
乔蕊走到窗边，看着窗外被雨幕模糊的城市灯火。霓虹闪烁，勾勒出城市的繁华，却也照不亮每个人内心的孤岛。年龄？她确实不算年轻了。周围同事、朋友陆续结婚生子，朋友圈里晒着各种幸福，虽然她知道其中不乏精心修饰过的假象，但偶尔，在深夜加班回家，面对一室清冷时，心底某个角落也会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动摇。难道真的要这样孤独终老？
爷爷奶奶每次打电话，虽然从不首接催婚，但那欲言又止的关切，她听得懂。她不想让他们担心。
也许……只是也许，真的会有一个例外？一个能让她放下戒备，感受到温暖，而不是重蹈覆辙的人？
电话那头，张颖还在软磨硬泡：“就一顿饭，最多一个小时，不合适咱们立刻走人，我陪你一起去！好不好嘛，蕊蕊……”
乔蕊闭上眼，深吸了一口气。胸腔里那颗被坚冰包裹的心，似乎因为连日阴雨和好友的恳求，出现了一丝细微的、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裂痕。是厌倦了一个人的抵抗？是被“年龄大了”这种社会时钟无形绑架？还是内心深处，对“家”的温暖，仍残存着一丝渺茫的渴望？
她终究还是妥协了，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疲惫。
“……行了，别念了。时间，地点。”
“太好了！就这周六中午，市中心那家新开的西餐厅！我让李姐把对方微信推给你，你先加着聊聊看！”张颖的声音瞬间雀跃起来。
挂了电话，房间里重新陷入寂静，只有窗外的雨声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玻璃。乔蕊点开微信，通讯录那里果然有一个新的好友申请。头像是一个男人的侧影，对着窗外的光线，看不清具体五官，但轮廓似乎确实有几分清秀。微信名：青禾。
程青。乔蕊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，陌生而平淡。
她通过了好友申请，随手打了两个字：“你好，乔蕊。”
对方回复得很快，同样简洁：“你好，程青。期待周六见面。”
礼貌，克制，挑不出错处。乔蕊放下手机，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欲望。她走到书房，打开电脑，开始处理白天未完成的工作报表。只有沉浸在具体的事务中，才能将那些纷乱复杂的思绪暂时驱散。
她告诉自己，这只是一场为了应付同事、安抚闺蜜的社交活动，如同她工作中经历过的无数场不得不去的应酬。她依然是那个要强、独立的乔蕊，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出现而改变自己的生活轨迹。
然而，在她没有察觉的潜意识深处，一丝极其微弱的、对“可能性”的探寻，己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，漾开了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。只是此刻的她，绝不会承认。
周六，雨停了，阳光穿透云层，苏城迎来了一个难得的晴朗秋日。光线透过干净的玻璃窗，洒在乔蕊的餐桌上，她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餐，看着窗外明媚的景色，心情似乎也轻松了些许。
她选了一件款式简单但剪裁得体的杏色针织裙，化了淡妆，让自己看起来气色好又不至于太过刻意。对着镜子练习了一个标准的、略带疏离的微笑，她拿起车钥匙出了门。
开车前往餐厅的路上，她还在心里预演着见面后的场景——如何礼貌地开场，如何在不失礼的情况下尽快结束，如何委婉地表达“我们不合适”……
停好车，她走向那家约定的餐厅。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，初秋的风带着清爽的凉意。她深吸一口气，推开了那扇沉重的、镶嵌着黄铜把手的玻璃门。
门内，光影斑驳，空气中流淌着轻柔的钢琴曲。一个穿着浅蓝色衬衫、戴着无框眼镜的男人从靠窗的位置站起身，朝她这边望来。他脸上带着一丝略显拘谨，但十分干净的笑容。
那一刻，乔蕊脚步微顿。
眼前的程青，与想象中模糊的形象似乎有些重叠，又似乎有所不同。他看起来确实很斯文，甚至带着点书卷气，举止间有种不急不躁的温和。至少，第一眼，并不让人讨厌。
“是乔蕊小姐吗？我是程青。”他开口，声音不高，带着点南城人特有的软糯口音，听起来很舒服。
乔蕊走上前，那个练习好的疏离微笑，在接触到对方平和的目光时，不自觉地自然了几分。
“你好，我是乔蕊。”
两人握手，一触即分。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。
落座后，阳光正好透过窗户，在两人之间的桌布上投下明亮的光斑。程青主动将菜单递给她，并介绍了几个听起来不错的招牌菜。
最初的寒暄过后，交谈意外地没有陷入冷场。程青的话不算多，但句句有回应，谈吐得体，不会过分热情让人不适，也不会冷场让人尴尬。他聊起在南城的工作，语气平和；聊到兴趣爱好，说是喜欢看书和徒步，显得生活简单而健康。
乔蕊紧绷的神经，在这样看似舒适的氛围里，一点点放松下来。她甚至偶尔会附和几句，分享一点自己在苏城工作的趣事。她注意到，程青倾听的时候很专注，眼神不会飘忽不定，这让她感受到了一种被尊重的感觉。
这顿饭，比预想中要愉快，也比预想中要漫长。原本计划的一小时，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快两个小时。
结账时，程青自然地拿出了钱包，乔蕊提出AA，被他温和而坚定地拒绝了：“第一次见面，应该的。”
走出餐厅，阳光正好。程青提出送乔蕊去停车场，被她婉拒了。
“今天聊得很愉快。”程青看着她，眼神诚恳，“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见面。能……加个微信吗？虽然之前李姐推过了，但总觉得，正式一点比较好。”
乔蕊愣了一下，随即莞尔。他们之前确实只是通过李姐推送的名片简单加了微信，连一句话都没聊过。他此刻的举动，透着一种老派的认真和尊重。
她拿出手机，调出自己的二维码：“好。”
扫码，添加成功。程青的笑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。
“路上小心，回头聊。”
“嗯，再见。”
看着程青转身离去的背影，乔蕊站在车旁，没有立刻上车。秋日的阳光洒在她身上，带来久违的暖意。她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上那个名为“青禾”的新联系人，心里那层坚冰的裂痕，似乎在无人察觉的角落，又悄然扩大了一毫米。
也许……只是也许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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