单人病房里，终于有了一丝属于“生”的气息。
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，洒在崭新的婴儿床上，也洒在江晚疲惫却不再死寂的侧脸上。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，手里拿着一块柔软的纱布，蘸着温水，极其轻柔地擦拭着念念的小手。孩子的皮肤依旧透着病态的苍白，但呼吸平稳绵长，睡颜安宁。
脱离了那些冰冷的仪器，回到了母亲身边，哪怕只是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，对江晚而言，都像是从地狱跋涉到了人间。
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。
顾沉舟站在门口，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多层食盒。他没有立刻进来，目光先是在婴儿床上停留片刻，确认孩子安好，然后才落在江晚身上。
“吃点东西。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，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，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。他将食盒放在进门处的茶几上，“是请中餐厅特意熬的粥和小菜，清淡，适合你。”
江晚擦拭的动作没有停，甚至没有抬头，只是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，然后极轻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这细微的回应，却让顾沉舟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。她没有首接拒绝。
他站在门口，没有离开，也没有再靠近。高大的身影在门口投下一片阴影，显得有些无所适从。他想进去，想看看孩子，想……离她近一点。但他不敢。
那扇敞开的门，像一道无形的界限，划分着忏悔与原谅，靠近与疏离。
最终，他还是没有跨进去。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，像一个等待指令的士兵，又像一个……被放逐的囚徒。
江晚能感觉到那道始终停留在门口的视线，灼热，专注，带着她从未感受过的复杂情绪。她强迫自己忽略，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儿子身上。可心底那片冰封的湖面，似乎被这持续不断的注视，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。
她喂念念吃了药，抱着他轻轻拍嗝。孩子在她怀里蹭了蹭，发出满足的咿呀声。这细微的声音，像羽毛般轻轻搔刮着顾沉舟的心。
他喉结滚动，几乎要控制不住走进去的冲动。他想抱抱那个孩子，感受一下那柔软的、流淌着他血脉的小生命的重量。
但他只是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，指甲深深陷进掌心，用疼痛提醒着自己——他不配。
现在的他，连作为一个旁观者，都需要克制。
接下来的几天，都是如此。
顾沉舟会准时送来三餐和必需品，会隔着门询问医生孩子的情况，会处理所有外界的干扰，将这片病房区域守护得密不透风。但他自己，却始终恪守着那条看不见的界线，不曾踏入病房一步。
他变得沉默寡言，大部分时间只是靠在外面的墙壁上，或者坐在走廊的长椅上，处理着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邮件和电话。只是他的注意力，总会不受控制地被病房内的细微动静吸引——江晚轻柔的哼唱，孩子偶尔的哭闹，甚至是她走动的脚步声。
他像一个贪婪的窃听者，捕捉着里面传出的、关于“生”的一切声响，以此来填补内心巨大的空洞和不安。
偶尔，江晚需要离开病房去洗手间，或者去找医生询问细节，会在门口与他擦肩而过。
每一次，顾沉舟都会立刻站起身，身体绷紧，目光下意识地追随她的身影，嘴唇微动，似乎想说什么，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。而江晚，总是目不斜视，快步走过，留给他一个冷淡而疏离的侧影。
咫尺的距离，却仿佛隔着天涯。
这天下午，医生来给念念做例行检查。检查结束后，医生用英语对江晚说，孩子恢复得比预期要好，再观察几天，如果情况稳定，就可以考虑出院了，但后续需要非常精心的护理和定期的复查。
听到“出院”两个字，江晚的心猛地一跳，随即被巨大的茫然所取代。
出院？去哪里？
回那个破旧的出租屋吗？以念念现在的情况，那里显然不再合适。回国内？回到那个充满不堪回忆的地方？
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。
顾沉舟显然也听到了医生的话。他站在门口，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，目光紧紧锁在江晚脸上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紧张和……期盼。
医生离开后，病房里再次剩下她和孩子。
江晚坐在床边，看着窗外异国的天空，心情复杂。逃离时的那股决绝，在经历了生死考验和孩子病弱的现实后，似乎变得不再那么清晰和坚定。她可以继续带着念念漂泊，但念念的身体，需要一个稳定、安全、能得到良好医疗照顾的环境。
而这一切，顾沉舟都能轻易提供。
可是，代价呢？
回到那个金丝雀的牢笼？继续面对他？以及他身后那个庞大的、曾带给她无数屈辱的家族？
她做不到。
至少现在，她做不到。
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。
江晚转过头，看到顾沉舟依旧站在那里，他没有看她，目光落在虚空处，声音低沉地开口，像是在陈述，又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见，带着前所未有的谨慎：
“我在清迈……买了一处房子。环境安静，离医院也近，配备了医疗设备和专业的护理人员。”他停顿了一下，喉结滚动，“如果……如果你暂时不想回国，可以带念念先去那里休养。一切……以你和孩子的意愿为准。”
他没有说“我们”，也没有强行安排，只是提供了一个选项。一个看似将她放在主导位置的选项。
江晚愣住了。
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。她以为他会强势地要求她立刻回国，或者用孩子作为筹码，逼迫她就范。
这样近乎卑微的、带着妥协意味的安排，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。
她沉默着，没有答应，也没有拒绝。
顾沉舟等了一会儿，没有等到她的回答，眼底掠过一丝黯然的失望，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。
“你……考虑一下。不着急。”他低声说完，再次轻轻带上了房门。
靠在门外的墙壁上，顾沉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。掌心因为刚才的紧张，己经一片湿濡。
他知道，急不来。
他曾经亲手将信任摧毁得面目全非，如今想要重建，需要时间，需要耐心，更需要……他放下所有的傲慢和理所当然。
他不能逼她。
哪怕只是看着她带着孩子，暂时停留在他的视线范围内，也好过让她再次消失在人海。
至少，他知道他们在哪里，是否安好。
这对他来说，己经是黑暗过后的，一丝微弱的光。
病房内，江晚看着紧闭的房门，心情久久无法平静。
他变了。
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、唯我独尊的顾沉舟。
这种变化，让她感到陌生，也让她心底那坚硬的冰壳，似乎出现了一丝微小的裂缝。
可是，信任一旦崩塌，重建谈何容易？
她低头，看着怀中咿呀学语的儿子，眼神充满了挣扎和迷茫。
前路，依旧迷雾重重。
而门内门外，两颗曾经背道而驰的心，在这异国他乡的医院里，隔着薄薄的一扇门，进行着一场无声的、艰难的拉锯。
咫尺，依旧天涯。
但有些东西，似乎己经在悄然改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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