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：尘骸与抉择
剧痛是意识回归的锚点。
不是尖锐的刺痛，而是弥漫性的钝痛，仿佛每根骨头都被生生拆散，再草草拼接回去，连骨髓里都透着散架般的酸胀。陈今在炸裂般的头痛中醒来，第一个感知到的不是视觉，而是嗅觉——一股复杂到令人作呕的气味蛮横地钻入鼻腔：腐烂有机物的甜腻、金属锈蚀的尖锐，还有某种无法形容的、类似雷电过后空气里的淡淡腥气。它们交织成“废墟”独有的沉疴，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肺叶上，每呼吸一口都像吞进细小的砂砾。
他猛地睁开眼，随即被映入眼帘的景象钉死在原地。
没有出租屋熟悉的斑驳天花板，没有隔壁传来的电视杂音，更没有窗外楼下小贩的吆喝。取而代之的，是扭曲着刺向铅灰色天空的钢筋骨架，锈迹斑斑，如同巨兽濒死时暴露在外的枯槁肋骨；是层层叠叠、覆盖着暗绿色苔藓与黑褐色污渍的混凝土块，堆积成望不到边际的垃圾山。而他，正躺在某座“山”的阴影里，身下是冰冷潮湿的泥土，混杂着碎玻璃的棱角与不知名塑料片的粗糙，硌得后背生疼。
寒冷与陌生的触感像冰水浇头，让他彻底清醒。他试图坐起身，却被一阵撕裂般的头痛掀翻，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在同时扎刺他的太阳穴，眼前瞬间发黑。与此同时，两股截然不同的记忆洪流，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疯狂涌入脑海，彼此碰撞、撕扯，像两把钝刀在颅内反复切割。
一股清晰而平凡：他是陈今，一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年轻人，昨天还在为下个月的房租和兼职排班焦头烂额，最大的愿望不过是能安稳睡个好觉，不用再精打细算每一笔开销。
而另一股，破碎而黑暗：同样冠以“陈今”之名，却是个眼神空洞的十八岁少年——记忆里有餐馆养父母模糊的温暖笑脸，随后是某个血腥夜晚的惨叫与冲天火光；有个叫林若琳的少女，眼神冰冷疏离，像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；还有……无边无际的、足以让星辰黯淡的庞大阴影，举手投足间便能崩裂大地的恐怖力量，以及最终将“它”撕裂、封印的极致光芒与灭顶痛楚……
“不……不是我……”
他抱住头，发出压抑的痛苦呻吟。那灭世般的记忆碎片带来的战栗，远超过任何恐怖电影的虚拟场景。他只是个连反抗都不敢的普通人，怎么会是那个动辄毁灭一切的“怪物”？
他强迫自己大口呼吸着污浊的空气，试图在窒息般的头痛里，梳理这具身体原主的记忆残片。这里是“废墟带”，是十八年前那场“大灾变”留下的、尚未愈合的伤疤。而远方，在灰色天际线下闪烁着瑰丽却虚假光芒的摩天楼群，是“复兴区”——据说那里，魔法驱动着永不熄灭的霓虹，武道捍卫着井然有序的秩序，灾难的痕迹被彻底抹去，仿佛那场浩劫从未发生。
“魔法……武道……”他喃喃自语，这些词汇从记忆深处跳出来，带着冰冷的重量。在他原来的世界，这只是小说里的幻想，而在这里，是划分社会阶层的铁律，是决定一个人该活在霓虹之下，还是烂在废墟之中的绝对标准。一种熟悉的疏离感再次包裹了他，像从前隔着便利店的玻璃看那个光鲜世界一样，此刻，他依旧被隔绝在“美好”之外，只是这次，隔开他的不是透明的玻璃，而是赤裸的、以力量为界的鸿沟。
饥饿，这时才后知后觉地烧起来，像一团火从胃里蔓延到喉咙，打断了他的迷茫。生存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混乱的思绪。
他挣扎着爬起身，拍了拍身上那件同样破旧、沾满尘土的夹克，布料硬邦邦的，沾满了泥垢。循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食物香气，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废墟边缘——那里用废弃板材和防水布搭着几个简陋摊位，构成了这片死寂之地里微不足道的“集市”。
香气的源头是个卖能量面包的摊子。摊主是个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疤痕的壮汉，疤痕从眉骨延伸到下颌，像条扭曲的蜈蚣。他赤裸的手臂肌肉虬结，泛着古铜色的光泽，显然修炼过某种粗浅的武道，每一寸肌肉都透着生人勿近的凶悍。他的眼神像鹰隼般锐利，扫视着每个靠近的人，充满了废墟带居民特有的警惕与狠戾。
“一块下等能量面包。”陈今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木头，带着刚醒来的沙哑。
疤脸壮汉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，伸出五根粗壮的手指，指节上布满老茧：“五个铜板。”
陈今下意识地摸索全身口袋，指尖触到的只有破旧布料的粗糙，空空如也。这具身体的原主，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穷困潦倒。一种来自原来世界的思维惯性，让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开口，语气里带着从前求别人帮忙时那种尴尬又讨好的恳求：“大哥，我……我实在饿得不行了，身上没带钱，您看能不能……赊我一块？或者我帮您干点活抵一下？”
疤脸壮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，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，鄙夷的神色从眼角溢出来，顺着皱纹往下淌：“小崽子，新来的？在废墟带，还想吃白食？”
话音未落，一只覆着岩石般坚硬肌肉的手掌猛地探出，像铁钳似的死死揪住陈今的衣领，粗糙的掌心硌得他脖颈生疼。他被轻而易举地提离地面，双脚悬空乱蹬，领子死死勒住气管，强烈的窒息感让他眼前发黑。他徒劳地伸手去掰那只手，指尖触到的却是冰冷坚硬的肌肉，像在推一块石头，连一丝缝隙都掰不开。
恐惧，那种面对绝对暴力、生命被首接威胁的纯粹恐惧，瞬间淹没了他。在原来的世界，他何曾经历过如此赤裸的野蛮？这种任人宰割的无能为力，让他浑身血液都快要冻结，前世那个在街头看着别人光鲜生活、连靠近都不敢的自己，与此刻绝望的身影重叠在一起。
然而，就在这极致的恐惧攀升到顶点的刹那，一股截然不同的情绪，如同沉睡在地核深处的岩浆，从他意识的最底层、从那片属于“怪物”的黑暗记忆里，轰然爆发！
那不是愤怒，更像是一种被渺小虫豸触碰了尊严的、源自亘古的冰冷厌烦。
“聒噪。”
一个古老、漠然、完全不属于他自我认知的意念，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响起，带着金属般的冷硬。
下一秒，陈今甚至没能做出任何思考或动作，只觉得双眼瞬间被纯粹的黑暗覆盖，视野里所有的色彩都被吞噬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黑。一股无形无质却磅礴到令人窒息的力量，以他为中心无声炸开，带着源自深渊的冰冷与死寂，猛地向西周扩散。
揪住他的疤脸壮汉，脸上的狞笑和凶狠瞬间凝固，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、面对未知恐怖的惊骇。他连一声完整的惨叫都没能发出，就像被一柄无形的巨锤正面砸中，壮硕的身躯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，重重砸在他自己的摊位上。
“轰隆——！”
木板碎裂的脆响、金属容器扭曲的刺耳声，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噪音。
半个摊位瞬间坍塌，扬起漫天尘土，将壮汉埋在下面，再无任何声息。
陈今“噗通”一声摔回地面，捂着脖子剧烈咳嗽，大口大口地贪婪呼吸着污浊的空气，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。他眼中的黑暗迅速褪去，视线渐渐恢复清明。
他首先看到的，是自己那双依旧苍白、甚至因为惊吓而微微颤抖的手，指节泛白，还残留着刚才挣扎的无力。
然后，是远处那片化为狼藉的摊位，木板和金属片散落一地，还有周围其他摊主和零星行人投来的目光——混杂着恐惧、忌惮，还有一丝习以为常的麻木，像看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。
一股比刚才的窒息感更深的寒意，从脚底首冲头顶，让他浑身汗毛倒竖。
那不是我的力量……
那种感觉，冰冷、暴戾，充斥着对生命的彻底漠视和纯粹的毁灭欲。
是“它”的。
那个怪物……根本没有消失，它就沉在他的身体里，像一头蛰伏的巨兽。而他的极端情绪，就是唤醒它的钥匙。
他……杀人了？
就因为一块面包？一次微不足道的言语冲突？
在原来的世界，这是足以摧毁一生的滔天罪行。可在这里，周围的人甚至没有上前过问，连惊讶都显得吝啬。生命的重量，在这里轻得像废墟里的尘埃，风一吹就散了。
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，他弯下腰干呕起来，却什么也吐不出来，只有胃酸灼烧食道的痛感。这不仅是生理上的不适，更是精神上的巨大冲击——他的道德观在这一刻摇摇欲坠，碎得像地上的木板。他不仅穿越到了一个规则残酷的世界，还与这个世界最危险、最罪恶的存在绑在了一起，成了一个行走的灾难。
他不再是那个只能隔着玻璃观望的平凡人陈今。
他成了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容器，一颗比这片废墟带更不稳定的炸弹。
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，缠绕住他的心脏，越收越紧。他必须逃离这里，逃离这个失控的自己，逃离这些冰冷的目光。
但就在他踉跄着想要转身逃入废墟深处时，一个微弱却顽固的念头，像黑暗中划过的火星，猝不及防地闪烁了一下。
这力量……如此恐怖，如此轻易地夺走了一条生命，让他恐惧，让他作呕。
可是……
如果能控制它呢？
在那个世界，他渴望力量而不可得，只能缩在玻璃后面，承受着无能为力的痛苦。在这里，这噩梦般的力量虽然可怕，却真实地存在于他体内。刚才，就是这股力量，轻易粉碎了那个让他再次尝到“无力”的壮汉。
抵制它？他当然想。这力量代表着毁灭与罪恶，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，随时可能斩断他仅存的人性。
但渴望用它？这个念头让他浑身战栗，却又带着一丝隐秘而危险的诱惑。在这弱肉强食、力量至上的世界，没有力量，他就是蝼蚁，随时会像刚才那样被轻易捏死，或者像前世一样，永远活在“玻璃之外”。有了这力量，他或许……或许就能打破那层看不见的屏障？哪怕，只是为了活下去？
恐惧与诱惑，像两条吐着信子的冰冷毒蛇，死死缠绕住他的心脏，每一次收缩都带着撕裂般的矛盾。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，这力量有多强，未来又会走向何方。他只知道，那层隔开他与“活着”的“玻璃”，在这个世界以更赤裸、更残酷的方式存在着。而他体内，恰好藏着一柄可能击碎这层玻璃，却也可能连同他自己一同毁灭的……双刃剑。
最终，求生欲和混乱的思绪占据了上风。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片废墟和周围冷漠的人群，试图将这残酷的一幕刻进骨子里，作为对这个世界的第一份认知。然后，他转过身，不再像来时那般茫然无措，而是带着一种沉重而复杂的决绝，跌跌撞撞地，再次投向那片无边无际的、灰色的废墟深处。
他的身影很快被断壁残垣吞噬，只留下一个踉跄却坚定的背影。
身后，是死寂的摊位，是空气中尚未散去的淡淡力量余波，还有那道萦绕不去的、关于生存与毁灭的无声拷问，在废墟的风里，轻轻回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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