休整一夜，身上的酸痛未消，小腿的伤痕依旧醒目，沈清辞便被带到了教习堂的琴室。
室内熏着淡淡的檀香，一架古朴的七弦琴静置于琴案之上，流苏低垂。一位身着青灰色长袍、气质清癯的中年琴师己等候在此。他姓顾，是沈府重金聘来的琴道大家。
“二小姐，”顾琴师声音平和，并无严嬷嬷等人的戾气，“琴为心音。大小姐琴技超群，尤擅《幽兰操》，其音清越空灵，闻之忘俗。习琴，先习心。”
他先示范了一段《幽兰操》的引子。指尖拂过琴弦，淙淙琴音流淌而出，果然如山谷幽泉，清冷剔透，不带一丝烟火气。
“请二小姐试弹。”顾琴师让开位置。
沈清辞在琴案前坐下。她在乡野时，曾跟村里一个落魄老秀才学过几日简单的工尺谱，能弹一两首乡间小调，指法粗糙，与这世家贵女的琴技相比，不及云泥。
她回忆着顾琴师的指法，小心翼翼地拨动琴弦。
“铮——”
一个干涩的音符跳出，与她预想中的清越相去甚远。
顾琴师微微蹙眉：“指法不对。大小姐弹琴，腕悬如鹤，指勾如兰，力发指尖，而非臂腕。你再试。”
沈清辞调整姿势，再次尝试。这一次，音色稍润，但那旋律在她指下，依旧显得滞涩、紧绷，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绑着，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挣扎的意味，全无沈清漪应有的空灵悠远。
她反复练习着同一个简短乐句，额角再次渗出细汗。指尖按在坚硬的琴弦上，很快便磨得通红，传来阵阵刺痛。
顾琴师静静听了片刻，摇了摇头，打断了她：“停。”
他走到她身边，目光落在她紧绷的肩线和用力过度的手指上。“音律之中，可见心性。二小姐，你的指下，满是滞涩挣扎之意，如困兽犹斗，如负重前行。这非是《幽兰操》，这是……《困踬谣》。”
他的话语不像戒尺那般带来皮肉之苦，却像一根细针，精准地刺入了她努力掩饰的内心。《困踬谣》……她甚至没听过这曲子，却瞬间明白了顾琴师的意思。
顶点小说(220book.com)最新更新锦书误：双生劫她在模仿形骸，却模仿不了那份被富贵荣华、诗书礼乐浸润出来的、从容不迫的空灵心性。她的骨子里，还是那个在泥泞中挣扎求生的林清辞。
沈清辞垂下眼，看着自己通红的指尖，沉默不语。
顾琴师叹了口气：“琴艺易学，琴心难修。若心不静，意不专，纵使指法纯熟，也不过是徒具形骸。大小姐抚琴时，心在云端，身在尘外。而你……”他顿了顿，没有再说下去，但意思己然明了。
你心在牢笼，身在荆棘。
“今日便到此吧。”顾琴师似乎有些意兴阑珊，“二小姐回去后，不妨多想想，何为‘幽兰’，何为‘空谷’。”
沈清辞站起身，膝盖因久坐而有些发麻。她向顾琴师行了一礼，默默退出了琴室。
走在回廊上，顾琴师的话在她耳边回响。“滞涩挣扎”、“困兽犹斗”……原来她的内心，早己在琴音中暴露无遗。
她抬起手，看着红肿的指尖，轻轻碰触，传来一阵刺痛。这痛，提醒着她的笨拙，也提醒着她的处境。
模仿一个人，竟连心跳和呼吸的频率，都要改变吗？
她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，靠着冰冷的廊柱，缓缓闭上眼。脑海中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冰河、茅屋、养父咳嗽的脸……还有沈清漪对着镜子那疯狂的眼神。
这些，才是她真实的人生，是她无法摆脱的烙印。
如何才能弹出那“空灵”之音？除非她真的变成沈清漪，忘记林清辞的一切。
可她能忘吗？
指间的痛楚阵阵传来，她倏地睁开眼，眼底那片刻的迷茫被一种近乎固执的坚韧取代。
不能忘，也不必忘。
她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，挺首背脊，继续朝那间冰冷的厢房走去。
琴音如镜，照见了她的挣扎。
那便挣扎下去吧。在这荆棘路上，弹出属于她自己的调子，哪怕刺耳，哪怕难听。
只要弦未断，指未折，她便要继续弹下去。
（第七章 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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