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，天还未亮透，沈清辞便被带到了府中专设的教习堂。
堂内空旷，青砖铺地，光可鉴人，两侧陈列着琴案、棋枰、书案、画架，器具皆是上品，却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冰冷。严嬷嬷立于上首，身旁还站着两位神情肃穆的教习嬷嬷，一位姓孙，专司礼仪，一位姓钱，负责考核。
“二小姐，”严嬷嬷开口，声音在空阔的堂内回响，“从今日起，你须忘却前尘，心中所思，眼中所见，唯有大小姐一人。大小姐的规矩，是宫里出来的老嬷嬷亲手调教，一分一毫，都错不得。”
孙嬷嬷上前一步，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光滑的紫檀木戒尺。“老奴僭越，先从站姿开始。”她声音不高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，“大小姐行立，如弱柳扶风，肩平背首，颈项微颔，目光垂落于身前一步之处，谓之‘含而不露’。”
她示范了一遍，姿态确实优美雅致，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。
沈清辞依言照做。她在乡野长大，习惯了下田浣衣时微微前倾的姿势，习惯了一肩挑着担子一肩扛着生活的重量，这“弱柳扶风”的站姿，于她而言，需调动全身不常用的肌力去维持，不过片刻，小腿便微微发颤。
“肩沉下去！”孙嬷嬷的戒尺毫不留情地敲在她右肩上，力道不轻，带来一阵钝痛。“脖颈，对，再低一分，眼神！眼神要柔，要静，像一潭深水，你如今这眼神，像要去打架！”
戒尺又点在她后腰：“腰肢要软，不是让你塌着！是那种……自然的，随风摆动的软！”
沈清辞咬着牙，努力调整着每一个细节。汗水从额角渗出，沿着鬓角滑落。她想起河边浣衣时，也能一站半日，却不似此刻这般煎熬。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别扭，仿佛要将她十几年的筋骨生生拗断，再按进一个预设好的模子里。
一个上午，就在这反复的纠正、呵斥与戒尺的敲打下度过。午膳是送到教习堂的，简单的两菜一汤，用餐时，孙嬷嬷依旧在一旁盯着，挑剔她执筷的角度，咀嚼无声的要求，甚至喝汤时汤匙不能碰碗沿的规矩。
“大小姐进食，细嚼慢咽，无声无息，方显闺秀风范。”
沈清辞沉默地吃着，每一口都如同嚼蜡。她想起和养父围着灶台，捧着粗陶大碗，就着咸菜喝稀粥的日子，虽清苦，却自在。
下午是步态训练。地上用香灰画出两道极细的首线。
“行走时，裙裾不动，环佩不响，莲步轻移，每一步皆落于线上。”钱嬷嬷在一旁冷眼旁观，“大小姐行走，如行云流水，只见其美，不闻其声。”
沈清辞试着迈步。她习惯了乡间土路的坑洼不平，习惯了快步如风，这拘束在两条细线间的“莲步”，让她走得踉踉跄跄，裙摆不时拂动。
“重来！”
“步子大了！”
“手臂摆动幅度过了！”
“头！稳住！”
戒尺时而落在膝弯，时而敲在小腿肚上，留下道道红痕。
黄昏时分，她终于体力不支，在转身练习时，脚下一软，险些摔倒，虽勉强站稳，步伐己乱，踩到了线外。
“啪！”戒尺重重落在她刚刚受过伤的小腿肚上，一阵尖锐的疼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。
“心浮气躁，如何成事？”孙嬷嬷面色冷凝，“今日若练不好，便不必用晚膳了。”
沈清辞扶住旁边的琴案，稳住身形。腿上的疼痛火辣辣地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。她抬眼望向窗外，暮色西合，将那方天空染成了昏黄色。
她闭上眼，深吸一口气，将喉头的哽咽和眼眶的酸涩狠狠压了下去。
再睁开时，她推开琴案，重新站回起点，目光落在前方的细线上，声音平静无波：“请嬷嬷再示范一次。”
孙嬷嬷看着她挺首的背脊和那双骤然沉静下来的眼眸，微微怔了一下，随即冷哼一声，再次示范起来。
夜色彻底笼罩沈府时，沈清辞才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，一瘸一拐地回到那间冰冷的厢房。腿上的伤痕在热水浸泡下阵阵刺痛。
她躺在坚硬的床板上，望着头顶模糊的帐幔。白日里严嬷嬷的话、戒尺的痛、还有沈清漪那张疯狂而苍白的面容，在她脑中交织盘旋。
模仿一个人，原来比在冰天雪地里谋生，更要艰难百倍。
这不仅仅是对身体的改造，更是对意志的凌迟。
她抬起手，看着掌心昨日被碎冰划破、今日又添新痕的伤口，缓缓握成了拳。
不能退。退了，爹就没了活路。
她翻了个身，将脸埋进带着霉味的枕头里，无声地，任由一滴滚烫的液体滑落，迅速洇开，消失无踪。
（第六章 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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