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棋室出来，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，带着初冬的寒意，打在庭前的石阶上，洇开深色的湿痕。沈清辞没有立刻回房，她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，来消化方才棋局带来的冲击，以及父亲那句沉甸甸的“过刚易折”。
教引嬷嬷将她领到了府内的小书房。这里曾是沈清漪未出阁时使用的地方，如今成了她临摹姐姐笔迹的场所。书房布置得清雅，多宝阁上摆放着些瓷器和书匣，临窗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，上面整齐地陈列着笔墨纸砚。
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、清雅的冷梅香，与这府中旁人用的暖香不同，仿佛姐姐留下的印记。
“二小姐，”嬷嬷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，带着不容置疑的程式化，“今日需临摹大小姐的诗稿三十遍，务求形神兼备。”她将一叠装订好的素笺放在书案上，那是沈清漪亲笔所书的诗词。
沈清辞在书案后坐下，展开诗稿。姐姐的字清丽秀雅，笔锋内敛，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环境下熏陶出的从容与温婉。与她自己在乡野间，为记账、为写信而练就的、带着几分急切和力道的字迹截然不同。
她铺开宣纸，磨墨，深吸一口气，试图将棋局带来的心潮澎湃压下去，让自己沉入那个“沈清漪”的角色里。
她先是一笔一划地模仿，力求形似。“愿我如星君如月，夜夜流光相皎洁”。这是姐姐抄录的前人诗句，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期许，柔情缱绻。
写了一遍，两遍，三遍……手腕因刻意控制而微微发酸。
可写着写着，那“皎”字最后一笔，总是不自觉地带上一点她自己的习惯，一个微不可查的、向下的顿挫，像是挣扎，又像是某种不甘的棱角，破坏了整体的圆融温润。
“不对！”嬷嬷的戒尺不轻不重地敲在桌沿，发出令人心惊的声响，“大小姐的字，如珠如玉，圆润通透。你这笔，带着钩子，是想勾破这纸吗？重写！”
沈清辞默默将写坏的纸揉成一团，弃在一旁。纸团很快堆积起来，像她心头越积越重的郁气。
她闭上眼，努力去想象，姐姐在写下这些诗句时，该是怎样的心境？是待嫁的羞涩？是对太子的倾慕？还是对那深宫生活，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隐藏在温顺下的忧虑？
她试图捕捉那种情绪，让自己变成她。
再次落笔，她放慢速度，极力让笔尖变得轻柔，让线条变得流畅。她模仿着那份看似毫无攻击性的美好。
然而，当写到“夜夜流光相皎洁”时，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赵珩那双深邃难辨的眼眸，闪过父亲审视的目光，闪过嫡母王氏冰冷的笑容，最后定格在棋局上，自己那不顾一切、打入敌腹的一子……
“啪！”
一滴墨，因她瞬间的失神和指尖不自觉的用力，滴落在了宣纸上，迅速晕开一团丑陋的污迹。
这张，又废了。
嬷嬷的眉头紧紧皱起，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不耐与鄙夷：“心浮气躁！如何能成事？今日若练不好，便不必用晚膳了！”
沈清辞低下头，盯着那团墨迹，像盯着自己此刻狼狈而不合时宜的本心。
她沉默地换上一张新纸，重新开始。这一次，她不再试图去理解或共情，只是机械地、一遍遍地重复着那些优美的笔画，像一个失去灵魂的提线木偶。
窗外的雨声渐渐大了，敲打着窗棂。
不知写了多久，手腕早己酸痛不堪，那句诗也仿佛失去了原有的意义，变成一堆需要精确复制的符号。
嬷嬷终于看了看窗外昏暗的天色，又瞥了一眼桌上总算勉强看得过去的一摞临作，语气稍缓：“今日便到此吧。明日若再无进益，休怪老奴回禀夫人，加大功课。”
说完，她转身离开了书房。
室内只剩下沈清辞一人，和满室的墨香，以及那越来越浓的寒意。
她放下笔，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，然后走到窗边，看着窗外被雨水打湿的庭院，灰蒙蒙一片。
“姐姐，”她对着冰冷的空气，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，极轻地呢喃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与探寻，“你写这首诗时，心里……究竟想着谁？”
是那个传闻中英挺的太子殿下？还是某个不为人知的、藏在心底的影子？亦或，仅仅是一种对命运既定的、温顺的接受？
她无从得知。
只知道，自己笔下的“皎洁”，终究染不上姐姐那般纯粹无瑕的光辉。她的字里行间，藏着她来自乡野的坚韧，藏着不甘被摆布的倔强，也藏着对前路未知的惶惑与警惕。
这墨香，仿得了形，却难摹其神。
（第九章 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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