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外的雨声细密如酥，书房里只听得见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。沈清辞临摹到第二十一遍时，手腕己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。
“停。”
戒尺再次敲在案边，嬷嬷枯瘦的手指捏起她刚写好的那张纸，对着光仔细审视。
“形是有了三分，神却差得远。”嬷嬷将纸丢回她面前，墨迹未干的“皎”字旁赫然多了个朱笔画的叉，“大小姐写字时心是静的，你这字里头藏着躁气。重写。”
沈清辞垂下眼帘，默默将废纸揉成一团。纸团在脚边越堆越高，像座小小的坟茔，埋葬着她试图扮演另一个人的徒劳。
她活动了下僵首的手指，目光落在诗稿最后那行小字上——“清漪偶书于甲子年冬”。
甲子年冬。正是去年此时。
那时姐姐在做什么？是在暖阁里抚琴，还是在梅林间散步？她写下“夜夜流光相皎洁”时，可曾想过自己会缠绵病榻，需要个乡野丫头来替她活着？
“咳咳……”
沈清辞被自己的口水呛到，忍不住咳嗽起来。这几日劳心劳力，加上天气转寒，喉咙总是发痒。
嬷嬷立刻皱眉：“大小姐从不会这样失仪。”
她只得强忍住咳意，憋得眼角发红。正要提笔继续，却听见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。
“嬷嬷安好。”是个清脆的女声，“夫人让奴婢给二小姐送些点心过来。”
门帘掀起，一个穿着淡绿比甲的小丫鬟端着食盒走进来。她约莫十西五岁年纪，圆脸大眼，看着很是伶俐。
嬷嬷脸色稍霁：“是阿月啊。放那儿吧。”
名叫阿月的丫鬟将食盒放在角落的小几上，目光悄悄在沈清辞身上转了一圈。趁嬷嬷转身去整理书架的工夫，她突然快步走到书案前，假装帮忙整理纸张，飞快地往沈清辞手里塞了个东西。
沈清辞一怔，下意识握紧。那是个温润的小瓷瓶，瓶身还带着少女的体温。
“二小姐，”阿月压低声音，语速极快，“这是润喉的枇杷膏，您含一勺会好些。大小姐从前秋冬也容易咳嗽，都是用的这个。”
她说完立刻退开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，只留下一缕淡淡的皂角清香。
沈清辞捏着那个小瓷瓶，瓶身光滑微凉，却莫名让人觉得温暖。这是入府以来，第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人。
嬷嬷整理完书架回来，见阿月还在，皱眉道：“东西送到了就下去吧，别扰了二小姐练字。”
“是。”阿月乖巧应声，临走前又悄悄朝沈清辞眨了眨眼。
这个小小的插曲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，在沈清辞心里漾开一圈涟漪。她不动声色地将瓷瓶收进袖中，重新提笔时，忽然觉得手腕没那么沉了。
她铺开新的宣纸，目光再次落在姐姐的诗稿上。
这一次，她不再机械地模仿笔画，而是仔细端详每个字的间架结构，揣摩其中的气韵流动。她发现姐姐写字时习惯在收笔时微微上挑，带着不易察觉的俏皮；在写“月”字时，最后一钩总是格外轻柔，像怕惊扰了什么。
这些细节，是嬷嬷从未讲过的。
沈清辞深吸一口气，试着放松手腕，让笔尖随着呼吸轻轻舞动。墨迹在纸上晕开，依旧不够完美，但少了几分刻意，多了几分自然。
写到“愿我如星君如月”时，她忽然想起阿月方才那个狡黠的眼神。在这座冰冷的府邸里，原来也有人悄悄散发着微光。
也许姐姐并不总是嬷嬷口中那个完美无缺的大家闺秀。也许她也会在无人时偷偷吃枇杷膏，也会对贴身丫鬟眨眼睛。
这个念头让沈清辞笔下一顿。
“啪——”
又一滴墨落在纸上，这次却恰好晕在“君”字旁边，像一滴泪。
她看着那团墨迹，忽然不想再重写了。
“嬷嬷，”她放下笔，声音平静，“今日就到这里吧。我有些累了。”
嬷嬷显然没料到她会主动叫停，愣了片刻才板起脸：“二小姐，规矩不能破……”
“父亲若问起，我会说是我自己的主意。”沈清辞站起身，将临好的最后一张纸推到嬷嬷面前，“况且，我觉得今日己经有所进益了。”
纸上墨迹未干，字迹虽仍显青涩，但那个总是写不好的“皎”字，竟意外地有了几分灵动之气。
嬷嬷盯着那个字看了许久，终于冷哼一声：“明日若退步了，加倍补回来。”
望着嬷嬷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，沈清辞缓缓坐回椅子上。她从袖中取出那个小瓷瓶，打开瓶塞，清甜的枇杷香顿时弥漫开来。
用银勺舀了一勺含在口中，甘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，喉咙的痒意果然缓解不少。
窗外雨声渐密，敲打在屋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。她望着宣纸上姐姐清秀的字迹，轻声自语：
“姐姐，若你知道我连写字都要学你，会不会也觉得可笑？”
无人应答。
只有雨声潺潺，像谁在低声哭泣。
（第十章 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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