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国强走后第三日清晨，晒谷场的冷风吹得老槐树枝桠作响。
王德贵裹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，手里攥着张白纸，扯着嗓子往墙上贴：“都来看看！县上刚下的文！”
人群三三两两围过来。
王婶踮着脚扒着前排，鼻尖冻得通红：“德贵叔，这是要干啥？”
“干啥？”王德贵拍着胸脯，眼睛扫过人群，“响应上头号召，管管这资本主义歪风！”他扯下最后一块石头压角，白纸展开，“所有副业产品都得交保管室登记，联络专员统一结算——”他手指戳向末尾红字，“私自交易？扣全年工分！”
晒谷场霎时静得能听见雪粒落地的轻响。
铁柱的粗布袄子被风掀起一角，他瞪圆眼睛：“那咱鸭绒咋办？上周周师傅说广州能给高价……”
“高价？”王德贵嗤笑一声，“那是黑市！”他踅到铁柱跟前，“你想当投机倒把分子？”
王婶突然抹起眼睛，怀里的坐垫蹭得衣襟起毛：“我家二小子还等着工分换盐呢……”几个领过陈峰帮忙换化肥的家庭缩在人堆里，脚尖碾着地上的冰碴子不说话。
陈峰站在人群后排，目光扫过那张纸。
纸边毛糙，“红山大队”西个字的捺脚顿得太狠，分明是王德贵拿惯了算盘的手硬描的。
公章红漆晕开，像团化不开的血——县供销社的章哪会这么模糊？
他指尖轻轻下巴，前世见过太多伪造文件，这把戏太拙劣。
“散了散了！”王德贵拍着巴掌，袖管里飘出股酒气，“晌午前都把东西交保管室！”他瞥见陈峰，喉头动了动，别开脸哼起小调。
日头偏西时，小学教室的窗纸被风刮得哗哗响。
陈峰摸黑推开木门，火柴“滋啦”一声亮起，烛光里映出铁柱、王婶、林婉秋等八张脸。
“都看这个。”他摊开三份材料：周文海的介绍信复印件边缘有折痕，孙伯的鸭绒鉴定书墨迹未干，对比图上用红笔圈着“暖棚红薯苗早十五天”。
“王德贵那纸是假的。”陈峰指尖敲了敲伪造的文件，“但他要断咱们活路——”他抬头，目光扫过众人紧绷的脸，“咱们就把路修到他够不着的地方。”
铁柱搓着粗糙的手掌：“咋修？”
“改标。”陈峰翻开林婉秋连夜抄的账本，“所有’劳保坐垫‘都缝’红山联办社‘字样，每十个加枚铜钱。对外说是支援兄弟单位，实则让周文海运广州。”他顿了顿，“这一批，做一百二十套。”
“一百二？”王婶倒吸口冷气，“咱小组八个人，得熬半个月……”
林婉秋突然抽走她怀里的算盘，竹珠拨得噼啪响：“棉花够用，鸭绒剩半袋，工分算下来……”她笔尖在本子上飞，“每天多干两时辰，十五天能成。”
烛光在她发梢跳跃，陈峰望着她紧抿的嘴角，心里浮起丝暖意——这姑娘总能把他没说完的话接个周全。
“铁柱带人去后山砍竹篾。”他指了指门外，“王婶负责挑绒，别掺碎毛。”最后看向林婉秋，“你管账，每笔都记清。”
众人领了任务陆续离开，林婉秋收拾算盘时，烛火映得她耳尖泛红：“我明日去借缝纫机，张木匠家的能用。”
“好。”陈峰把材料收进帆布包，“记着，谁问起，就说给县农具厂做椅垫。”
第西日清晨，陈峰裹着旧棉袄站在村口，驴车“吱呀”碾过薄冰。
他挥了挥手：“走，采石修渠去！”
驴车没往村东的石场走，而是绕到后沟。
荒草没过小腿，残窑口像头张着嘴的老兽。
陈峰跳下车，用脚踢开堆着的瓦砾：“挖深地基，砌U形烟道。”他蹲下身，用树枝在地上画，“顶部覆土，草顶盖住——”
“陈知青！”
刺耳的吆喝惊飞了几只麻雀。
王德贵带着两个壮劳力喘着粗气跑来，棉袄敞着怀，露出里头的红秋衣：“好啊你！搞地下工厂！破坏集体财产！”
陈峰首起腰，拍了拍手上的土：“王保管，这是水利配套设施。”他从怀里摸出张纸，“支书签的申请。”
王德贵抢过纸，凑近看——赵长山的名字歪歪扭扭，红章倒是货真价实的大队公章。
他脖子涨得通红：“赵支书就签了个修渠！没说建窑！”
“修渠要存石料，窑体能防潮。”陈峰淡淡道，“赵支书口头同意的。”
“你！”王德贵手指戳到陈峰胸口，被铁柱一把攥住手腕。
他疼得倒抽气，狠狠瞪向人群里的赵长山，“老支书，你就由着他胡来？”
赵长山摸出烟杆，吧嗒吧嗒抽了两口，烟圈遮住半张脸：“德贵啊，修渠是好事。”他用烟杆敲了敲陈峰手里的申请，“章是我盖的。”
王德贵的脸青一阵红一阵，突然甩开铁柱的手：“行！你等着！上面迟早收拾你！”他转身时踩断根枯枝，惊得荒草里扑棱棱飞出几只灰雀。
月上柳梢头时，林婉秋端着陶碗推门进来，热气裹着小米粥的香：“喝口热的。”
陈峰放下铅笔，图纸上“脱水蔬菜分级标准”几个字力透纸背。
他接过碗，触到她冻得冰凉的手指：“手怎么这么凉？”
“给张木匠送了两斤红薯干。”林婉秋搓着手坐在炕沿，“他肯把缝纫机借咱用半个月。”她望着桌上的图纸，“你明知道他们盯着，为啥还要往前冲？”
陈峰喝了口粥，暖意从喉咙漫到胃里。
他望向窗外，寒星像撒在黑布上的盐粒：“他们以为我在争这点鸭绒钱。”他指尖敲了敲图纸，“其实我在争时间。”
“时间？”
“改革迟早要来。”陈峰的目光穿过窗纸，投向村外的荒坡，“等春风吹到这儿，红山的人得是第一个能接住机会的——”他笑了笑，“现在种的因，到时候才能收果。”
林婉秋望着他眼里的光，突然懂了。
那些连夜改的坐垫，那座半地下的烘干窑，哪是简单的营生？
分明是在给红山的穷日子，凿出个透气的窟窿。
后沟的窑口还冒着残火，在寒夜里明明灭灭，像颗埋进冻土的心脏，正随着春的心跳，一下一下，缓慢而坚定地搏动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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