吉普车碾过晒谷场的碎石，轮胎在青石板上擦出刺耳的声响。
李国强推开车门时，呢子大衣下摆扫过沾着霜花的草垛，他抬手拢了拢领口，目光像探照灯似的在人群里扫了一圈：“赵支书？”
赵长山的烟杆在手里顿了顿，烟灰簌簌落在青布裤腿上。
他上前两步，腰板挺得比往日首些：“同志，我就是。”
“县革委会生产组李国强。”李国强从口袋里摸出张皱巴巴的介绍信，指尖敲了敲封皮，“来调研你们大队的多种经营试点情况。”他的目光突然转向陈峰，“这位知青，叫什么名字？”
“陈峰。”陈峰往前走半步，挡住林婉秋微微发抖的手背。
他注意到李国强的皮鞋擦得锃亮，鞋跟沾着县城的红土——这说明对方天没亮就出发了，显然有备而来。
“上山下乡登记证带了吗？”李国强的语气像在审犯人，“境外联系人是谁？”
晒谷场的风突然停了。
几个抱着娃的妇女下意识把孩子往身后藏，赵长山的喉结动了动，刚要开口，陈峰己经从怀里摸出个蓝布包：“登记证在这儿，去年公社发的。”他翻开布包，证件上的钢印在阳光下泛着冷光，“至于境外联系人……”他勾了勾嘴角，“我爹妈早没了，亲戚都在邻县，您要查的话，我可以写个详细住址。”
李国强没接证件，目光扫过陈峰洗得发白的蓝布衫，落在他身后的暖棚上：“听说你们搞副业，织坐垫、养鸭子？”
“是响应《人民日报》的号召。”陈峰侧身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，“进屋喝口茶？桌上有《副业收支公示表》《暖棚温控记录》，还有公社批的劳保坐垫调拨单。”
堂屋的八仙桌上，三叠资料码得整整齐齐。
李国强扯了扯手套坐下，翻到《收支公示表》第三页时，指节突然顿住——上面详细记着三十八户村民的工分折算，连张奶奶的半筐鸡蛋抵工分都写得清清楚楚。
“这剪报……”他翻开陈峰递来的本子，省报上《因地制宜发展集体副业》的标题赫然在目，“谁整理的？”
“婉秋。”陈峰看了眼缩在门后的林婉秋。
她的麻花辫垂在胸前，手指绞着围裙角，却抬眼迎上李国强的目光：“我每天去公社代销点看报，有用的就剪下来。”
李国强的眉头松了些，却在合上本子时瞥见桌角的鸭绒坐垫——针脚细密，边角用红布锁了边。
他捏了捏坐垫，摸到里头鼓鼓囊囊的艾草，眼神又沉了下去。
暮色漫进窗户时，李国强终于起身。
他拍了拍大衣上的茶渍：“明天开个社员大会，把情况说清楚。”
夜露落下来时，王德贵猫着腰摸到吉普车旁。
他怀里的腊兔还带着灶膛的余温，白酒瓶在棉衣里焐得发烫。“李同志。”他压低声音敲了敲车窗。
李国强摇下车窗，烟草味混着酒精味涌出来：“什么事？”
王德贵把东西塞进车门缝，喉结动了动：“那知青跟港商有往来！我亲眼见他收带洋文的包裹……”
“哦？”李国强摸起腊兔，指腹蹭过兔毛上的盐粒，“明天大会上，你作证。”
王德贵的脊梁骨窜过一阵热乎气。
他转身要走，瞥见李国强袖口露出半页笔记本，上面用钢笔写着“目标：掌握渠道，择机接管”，字迹力透纸背。
第二日的晨会，晒谷场挤得水泄不通。
李国强站在石磨上，呢子大衣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：“上级决定，红山大队副业项目纳入全县统购统销体系！今后所有产出，必须经县供销社统一收购。”他扫了眼人群，“王德贵同志任联络专员。”
“那咱们的鸭绒怎么办？”铁柱的大嗓门炸响，“上周周师傅说广州能给高价……”
“按国家二级收购价。”李国强打断他，“这是政策。”
陈峰从人群里走出来，手里捏着本皱巴巴的笔记本：“二级收购价是多少？”
“七毛一斤。”
“可现在黑市收一块三。”陈峰翻开本子，“上个月卖的五十斤精绒，给社员分了六十六块工分。要是按七毛……”他抬头看向众人，“等于白干。”
晒谷场炸开了锅。
王婶攥着怀里的坐垫哭出声：“我家娃等着工分换盐呢！”赵长山的烟杆重重敲在地上：“李同志，这事儿得跟社员商量……”
“商量什么？”李国强的声音拔高，“这是为了防止资本主义尾巴！”他的目光扫过陈峰，“陈知青，你作为带头人，更要配合。”
散会后，陈峰沿着河滩走。
河水结着薄冰，他蹲下身，从石缝里捡起张皱巴巴的便条——是李国强今早掉的，上面写着“申3月前完成资源整合”。
“烧了？”林婉秋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，手里攥着把干柴。
陈峰划亮火柴，火焰舔过便条，“申”字先卷了边。“他们想吞。”他望着河对岸的荒坡，“但鱼活着的时候，抓不住。”
林婉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。
荒坡上的野枣树枯枝狰狞，却在向阳处冒出几点嫩芽。“那咱们？”
“今晚拆最后一卷棚膜。”陈峰的声音像淬了冰，“建个半地下烘干窑。脱水蔬菜耐储存，走供销社的道儿……”他突然笑了，“他们堵一条路，我就凿十条。”
月光爬上晒谷场时，王德贵蹲在自家门槛上搓手。
李国强走前拍他肩膀的劲儿还在——“好好干，少不了你的好处”。
他摸了摸怀里的酒瓶子，突然听见外头有人喊：“德贵叔，县上的信！”
他接过信封，封口处盖着红章。
展开的瞬间，嘴角咧到耳根——李国强走后第三日，他就能以“县里指示”为名……
王德贵没注意到，墙根下有个黑影闪过。
陈峰摸了摸怀里的新图纸，月光照亮他眼底的冷光：有些鱼，该收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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