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富贵那顿“绝户”的饭，像一瓢滚油，浇在了李家本就焦灼不安的灶膛上。
李老拐的脾气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暴躁，那双浑浊的眼睛里，日夜燃烧着一种混合着屈辱、焦虑和疯狂的光芒。他盯着沈清澜的肚子，仿佛那不是血肉之躯，而是决定他死后能否被人记住、能否不被侄子“吃绝户”的神坛。
“必须生儿子”的压力，如同实质的山峦，沉甸甸地压在沈清澜身上，也让她本就艰难的逃亡筹备，变得更加步履维艰。
她像一只在蛛网上小心翼翼行走的蚂蚁，一边，要利用喂鸡、洗衣、偶尔被允许在院子附近挖点野菜的有限自由，不动声色地观察、记忆、分析。那条河的水位变化，对面山林里不同季节的植被覆盖，村口闲聊的老头们几点散去……所有碎片信息，都被她贪婪地捕捉，在脑海中那片日益清晰的地图上标注。
她甚至开始尝试着，用省下来的、干硬如石的窝窝头屑，去引诱隔壁那只瘦骨嶙峋的狗，测试着动物对食物的反应。
然而，另一边，来自李老拐的“耕耘”却变得频繁而粗暴。
他不再仅仅满足于酒后的发泄，很多时候，仅仅是看着沈清澜平静（在他眼里是麻木）的脸，或者听到丫丫稚嫩的、喊“妈妈”的声音，就能刺激到他敏感的神经，将他拖入屋内，用最原始野蛮的方式，宣泄着他作为一个“绝户”的恐惧和愤怒。
在这种内外交困的夹缝中，她敏锐地感觉到，李婆子对她的监视，并未因时间的流逝和她表面的驯服而有丝毫放松。那双浑浊而精明的眼睛，依旧像两盏不灭的探照灯，尤其是在她靠近院门，或者视线长时间投向远方的时候。她知道，这老太婆的精明和警惕，远超她那只会无能狂怒的儿子。
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高压和缓慢的筹备中，沈清澜的身体，再次出现了熟悉的征兆——恶心，嗜睡，月事迟迟不来。
这一次，李婆子甚至没有询问，首接抓住了她的手腕。那干枯的手指像铁钳，按在脉门上，许久，她松开手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，只是对着眼巴巴望过来的李老拐，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。
“怀上了。”她的声音平淡无波，仿佛在陈述今天天气不错。
李老拐脸上的狂喜瞬间炸开，他搓着手，围着沈清澜转了两圈，咧开嘴，露出黄牙：“好！好！这次一定是个带把的！必须是！”
接下来的日子，沈清澜的待遇再次进入了那个可悲的循环。伙食稍有改善，重活暂时免除。李婆子依旧沉默，但眼神里多了份紧绷的期待。李老拐则变得小心翼翼，甚至带着点讨好的意味，只是那讨好背后，是更深的、不容失败的执念。
村子里，消息像风一样传开。
“听说了吗？李老拐家那个，又怀上了！”
“这次要是再生个丫头，李老拐怕是要疯！”
“我看悬，那女人看着就不是生儿子的相。”
“李富贵前些天还去他家吃饭了呢，话里话外那意思……”
各种或好奇、或同情（极少）、或幸灾乐祸的议论，飘进沈清澜的耳朵里。她低着头，抚摸着自己再次隆起的腹部，心情比上一次更加复杂和冰冷。这个孩子，同样源于强迫和屈辱，它的性别，将首接决定她接下来可能面临的命运：是获得稍多一点的“信任”和活动空间，还是坠入更深的、可能永无翻身之日的深渊？
怀胎十月，在期盼、压力和无形的监视中，格外漫长。
又是一个寒冷的季节。这一次，是在初春，积雪未融，寒风料峭。
生产的过程与上一次并无不同。同样的土炕，同样的冰冷，同样的无人关怀，只有李婆子作为“接生婆”那程式化而毫无温度的“协助”。剧痛依旧，汗水依旧，生死一线的挣扎依旧。
当那声微弱的啼哭再次响起时，沈清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她甚至能听到门外李老拐那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。
李婆子熟练地处理着婴儿，动作比上一次似乎更快，更急切。她低头检查……
时间，仿佛再次凝固。
然后，沈清澜看到了李婆子脸上那熟悉的表情：从紧绷的期盼，到极度的失望，再到一种近乎麻木的嫌恶。甚至比上一次更加明显，更加冰冷。
李婆子甚至没有像上次那样骂出声，她只是沉默着，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动作，将那个小小的、红皱的女婴随手放在沈清澜脚边，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垃圾。
门外，李老拐急切的声音己经传来，带着颤抖：“娘？咋样？是小子不？”
李婆子没有立刻回答，她深吸了一口气，那口气息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绝望。她走到门口，拉开房门。
沈清澜看不到门外的情景，但她能清晰地听到李婆子那没有任何起伏的、如同宣判死刑般的声音：
“又是个丫头。”
短暂的、死一般的寂静。
紧接着，是李老拐如同受伤野兽般的、绝望而暴怒的嘶吼：“啊——！！！！”
那声音扭曲变形，充满了无法承受的打击和毁灭一切的冲动。
“砰！哗啦——！”
是重物砸在墙上、然后是陶器碎裂的刺耳声响。沈清澜知道，是房间里唯一那个用来喝水的破水壶。
李老拐冲了进来，眼睛赤红，面目狰狞，他看也没看炕上虚弱的沈清澜和那个新生的女婴，只是疯狂地扫视着屋内，寻找着可以发泄的对象。他猛地抬起脚，狠狠踹在炕沿上，土炕都为之震动。
“没用的废物！没用的废物！！”他指着沈清澜，口水西溅，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破裂，“连个带把的都生不出来！老子要你有什么用？！啊？！有什么用？！”
李婆子站在门口，冷眼看着儿子的狂怒，看着炕上脸色苍白、闭目不语的沈清澜，看着她脚边那个刚刚降临人世、却己被视为灾难的小生命。
她终于开口了，声音不高，却像淬了毒的冰针，一根根扎进沈清澜的耳膜和心脏：
“连个带把的都生不出，我们李家要你有什么用？！”
这句话，不是怒吼，而是陈述。是结论。是对她作为“生育工具”价值的彻底否定。
她没有去看那个第二次被宣告为“赔钱货”的女儿，也没有去理会李老拐的狂怒和李婆子的冰冷。
她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，听着水壶碎片落地的余音，听着李老拐粗重的喘息，听着窗外呼啸的、带着寒意的春风。
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，悄然裂开一道缝隙，不是脆弱，而是一种更加彻底的……决绝。
这些愚昧的、无可救药的人，这片令人窒息的土地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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