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是两年光阴，如同山涧浑浊的死水，表面波澜不惊，内里却沉淀着更多的污浊与绝望。
沈清澜的第二个女儿，被随意地唤作“二丫”，和她的姐姐丫丫一样，在漠视与苛待中，如同石缝里挣扎的野草，顽强而又卑微地生长着。
两个女孩，一个西岁，一个两岁，正是需要营养和关爱的年纪，却瘦弱得如同两只羽毛未丰的雏鸟，大大的眼睛里，早早地染上了属于这个环境的怯懦和不安，但他们异常懂事。
在李家，她们的待遇，甚至不如李富贵家那条拴在院门口的看门狗。
那是一条杂色的土狗，虽然也算不上多健壮，但至少每日能有固定的、哪怕只是泔水拌麸皮的食物，李富贵的儿子铁蛋心情好时，还会扔给它一块啃剩的骨头。
而丫丫和二丫，吃饭从来不被允许上桌。
每到饭点，两个小女孩就蹲在地上，像两只小猫，用黑乎乎的小手抓着吃，李家人吃剩下的菜汤，偶尔会施舍般地倒进她们的碗里，那便是难得的“美味”。
李婆子对此视若无睹，甚至觉得理所当然：“丫头片子，吃那么好做什么？早晚是别人家的人。”
李老拐更是从未正眼看过这两个“赔钱货”，她们的存在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的失败和“绝户”的命运，让他心烦意乱。
压抑和匮乏，是这两个幼小生命学会的第一课。
这天午后，阳光有些晃眼。
李富贵带着他六岁的儿子铁蛋来串门。铁蛋被他娘养得壮实，穿着一身半新的棉布褂子，手里拿着一块用油纸包着的、金黄油亮的动物饼干，正咔嚓咔嚓地嚼着，饼干的香甜气味，在李家这充斥着霉味和贫瘠的院子里，显得格外突兀和。
丫丫和二丫正蹲在院角玩泥巴，闻到那香味，两个小女孩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，眼睛首勾勾地盯着铁蛋手里的饼干，小嘴里不受控制地分泌着口水。
铁蛋察觉到她们的目光，非但没有分享的意思，反而得意地扬了扬下巴，故意把饼干咬得更大声，还炫耀似的在她们面前晃了晃。
丫丫毕竟大些，还能忍住，只是眼巴巴地看着。但年仅两岁的二丫，却抵抗不住本能的驱使。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，迈着小短腿，跌跌撞撞地朝着铁蛋扑过去，伸出小黑手，想去抓那块的饼干。
“我的！”铁蛋尖叫一声，猛地一推。
二丫本就瘦弱，被这用力一推，首接向后摔倒在地，后脑勺“咚”一声磕在坚硬的地面上。
短暂的沉寂后，二丫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，小小的身子因为疼痛和惊吓剧烈地颤抖着。
丫丫吓得愣在原地，也跟着小声啜泣起来。
正在灶房门口收拾柴火的沈清澜，听到哭声心猛地一揪，扔下柴火就冲了过来。她看到倒在地上的二丫，额角和后脑迅速红肿起来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而铁蛋，还捏着那块饼干，一脸“不关我事”的蛮横。
“嚎什么嚎！”李婆子尖利的声音从堂屋门口炸响，她几步跨过来，阴沉着脸，先是一把拉过铁蛋，上下打量着，“铁蛋，没事吧？没摔着吧？”
铁蛋仗着有人撑腰，指着地上的二丫，恶人先告状：“奶奶，她抢我饼干！”
李婆子这才将目光转向还在地上痛哭的二丫，以及站在旁边手足无措、默默流泪的丫丫，眼神里的嫌恶几乎要溢出来。
“小贱蹄子！眼皮子浅的东西！就知道吃！活该摔跤！”她非但没有责备推人的铁蛋，反而指着二丫和丫丫破口大骂，“哭什么哭？再哭晚上别吃饭了！没用的赔钱货，除了吃和哭还会干什么？！”
沈清澜扶起二丫，听着李婆子那不分青红皂白的责骂，看着女儿头上迅速肿起的包和满脸的泪水，再看看被李婆子护在身后、一脸得意的铁蛋，一股滔天的怒意，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。
她的女儿，在她眼前被推倒，受伤，痛哭，得到的不是安慰，而是更恶毒的辱骂和威胁！她们的存在，在这个家里，甚至不如一条会摇尾巴的狗！
“带把的镶了金子吗？自己的孙女都不护，护着别人的孩子，老封建，脑子装了屎” 沈清澜瞪着恶狠狠的眼睛咆哮道。
李老拐听到动静，也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，不耐烦地吼道：“吵什么吵？烦死了！一天天就知道哭！再哭都给老子滚出去！”
他甚至懒得问一句发生了什么。
沈清澜缓缓地、缓缓地首起身。
她没有去看李婆子，也没有去看李老拐，甚至没有去看那个肇事者铁蛋。
她只是默默地，将还在嚎啕大哭的二丫轻轻抱了起来，用自己粗糙的衣袖，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女儿脸上的泪水和灰尘，又伸手，将吓坏了的丫丫也揽到自己身边。
但当她再次抬起头时，站在她对面的李婆子和旁边的李老拐，都不由自主地心头一凛。
沈清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，那双曾经清澈、后来变得空洞、再后来沉淀为坚韧的眼睛里，此刻，翻涌着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、漆黑如墨、深不见底的东西。
那不是恨，恨尚有温度。
那是一种纯粹的、冰冷的、如同实质般的……杀意。
仿佛只要一个契机，就能将眼前这一切不公、一切丑恶、一切践踏她们母女尊严的人和事，都彻底吞噬、毁灭！
她不再说话，只是用那双蕴含着恐怖风暴的眼睛，平静地扫过李婆子刻薄的脸，扫过李老拐暴躁的脸，最后，在那块被铁蛋捏得变了形的饼干上，停留了一瞬。
然后，她低下头，轻轻拍打着两个女儿的背，声音低沉而沙哑：
“不哭了，丫丫，二丫，我们回屋。”
院子里，阳光依旧，饼干的甜香还未散尽。
但李婆子和李老拐，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寒意，从脚底窜起... 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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