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，天刚蒙蒙亮，沈清澜就起来了。
她没有像往常那样，带着麻木的神情开始一天的劳作，而是站在那扇破旧的镜子前：如果那也能称之为镜子的话，只是一块模糊不清、边缘剥落的水银玻璃。
镜子里的人，面色蜡黄，头发干枯，眼角己经有了细密的纹路，那是苦难和岁月共同刻下的痕迹。但那双眼睛，此刻却亮得惊人，像是寒夜里淬炼过的星辰，冰冷，坚定，深不见底。
她伸出手，慢慢地将散乱的头发捋顺，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、当地妇女常见的发髻。又掬起一捧冰冷的、带着泥沙的缸水，用力拍了拍脸颊，让那蜡黄的皮肤泛起一丝不自然的红晕。
然后，她对着镜子，开始练习。
嘴角，微微向上牵起一个弧度。不能太大，太大显得虚假；不能太小，太小显得敷衍。要恰到好处，带着点认命的苦涩，又夹杂着对他们母子的惧怕。
眼神，要放柔，收敛起所有的锋芒和冰冷，努力装出一点温顺，一点依赖，甚至……一点讨好。
“妈……”她对着镜子，轻轻唤了一声，声音刻意放得低软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，听起来像是鼓足了勇气，“以前……是我不懂事，让您和……老拐费心了。”
不行，语气还不够自然，带着排练的痕迹。
她深吸一口气，闭上眼睛，将昨夜那蚀骨的愤怒和冰冷的杀意，强行压向心底最深处，用一层厚厚的、名为“表演”的坚冰牢牢封存。
再次睁开眼时，镜子里的人，眼神己经变了。虽然深处依旧是一片寒潭，但表面，己经漾起了符合要求的、温顺而带着歉意的微波。
就是现在。
她转身，走出了土房。
清晨的院子，还笼罩在一片清冷的雾气中。李婆子正拿着扫帚，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院子，看到沈清澜出来，她撩起眼皮，冷淡地瞥了一眼，没说话，继续着手里的动作，但那眼神里的审视，如同无形的蛛网，瞬间笼罩过来。
沈清澜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，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平稳。她走到李婆子面前，停下脚步，双手故作紧张地交握在身前，微微低着头，像是犯了错的孩子。
“妈……”她开口了，声音不大，却足够清晰，带着她练习了无数遍的那种低软和诚恳，“我……我想跟您说说话。”
李婆子扫地的动作停了下来，拄着扫帚，面无表情又疑惑地看着她。
沈清澜抬起头，迎上那双精明的眼睛，努力维持着脸上的表情，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：“昨天……昨天是我不对，摔了盆子。我……我就是一时没拿稳，心里……心里有点乱。”
她顿了顿，观察着李婆子的反应。对方依旧沉默，像是在等待她继续表演。
沈清澜心一横，将排练好的台词，用一种带着悔恨和决心的语气说了出来：“我想了一晚上，以前……以前是我不对。是我太倔，不懂事，总想着那些不切实际的。让您和老拐操心了，也……也挨了不少打骂。”
她故意适时地低下头，用手背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，肩膀微微耸动，做出强忍悲伤的样子。
“我现在想通了。”她再次抬起头，眼神里努力挤出几分“幡然醒悟”的亮光，“真的想通了。女人嘛，嫁鸡随鸡，嫁狗随狗。我既然到了李家，就是李家的人。老拐……他虽然脾气不太好，但也是我男人。我以后……以后一定好好跟他过日子，再也不闹了。”
李婆子的眉头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，但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。
沈清澜知道，光说这些还不够。她必须抛出最能打动对方，也是最能暂时保住丫丫的筹码。
她话锋一转，语气变得更加“真挚”：“而且……而且我现在也有了丫丫和二丫。她们还那么小，离不开我，我……我也放不下她们。” 她提到女儿的名字时，声音里刻意染上浓得化不开的母爱和牵挂，这并不全是表演，只是将真实的感情，用在了虚假的语境里，“以前总想着走，现在……现在有了她们，这里就是我的根了。我还能走到哪儿去？”
她看着李婆子，眼神里充满了“渴望被相信”的恳切：“妈，您信我。我是真想通了，以后一定安安分分的，努力……努力给咱老李家生个儿子，延续香火。您……您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？”
院子里一片寂静，只有清晨的微风拂过枯草的细微声响。
李婆子那双鹰隼般的眼睛，死死地盯着沈清澜，像是在评估她这番话里，每一个字的真假。她看到了沈清澜眼里的“温顺”，听到了她语气里的“悔恨”和“决心”，也捕捉到了她对女儿那“真实”的牵挂。
这个女人，是真的被打怕了？被磨平了棱角？还是……另有所图？
李婆子精明的脑子里飞速盘算着。卖掉丫丫，虽然能得一笔钱，但毕竟名声不好听，而且这女人要是因此疯了或者寻了短见，确实鸡飞蛋打，李老拐再娶也麻烦，更何况……李婆子想起沈清澜之前那冰冷的、带着杀意的眼神，心里终究是存着一丝忌惮。一个彻底绝望的女人，什么事都干得出来。如果她真的能“想通”，安安分分留下来，继续生孩子，首到生出儿子……那确实是更“划算”和“稳妥”的选择。毕竟，买她花了五千块，这成本还没收回呢。
良久，李婆子才缓缓开口，声音依旧干涩，但那股咄咄逼人的锐利似乎收敛了一些，带着浓浓的审视和不确定：
“你……真想通了？”
沈清澜心中冷笑，面上却愈发恳切，甚至用力地点了点头，眼神“纯净”得毫无杂质：“真想通了，妈！我以后什么都听您的！”
李婆子又盯着她看了几秒钟，仿佛要透过她的皮囊，看穿她内心真实的想法。最终，她似乎暂时接受了这个说法，或者说，选择了对她最有利的选项。
她淡淡地“嗯”了一声，重新拿起扫帚，开始扫地，语气恢复了平常的冷漠，但说出来的话，却让沈清澜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：
“想通了就好。以后好好过日子，少不了你一口吃的。丫丫和二丫……既然你放不下，那就先留着吧。”
沈清澜立刻低下头，做出感激涕零的样子：“谢谢妈！谢谢！”
她转过身，走向灶房，准备开始一天的活计。
背对着李婆子的瞬间，她脸上所有伪装的温顺和感激，如同潮水般褪去，只剩下了一片冰冷的、毫无波澜的平静。
影后，己然登场。
好戏，才刚刚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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