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疆的寒风，终究还是将更凛冽的肃杀之气吹到了京城。
距离坑俘筑京观不过半月，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再次打破了清晨的宁静——突厥王庭震怒，以其“残暴不仁，虐杀降卒”为由，集结五万精锐骑兵，由其骁勇善战的左贤王亲自统帅，大举南下，兵锋首指北疆重镇“朔风城”！同时，突厥可汗发布檄文，传檄草原各部，号召共同对抗“暴晟”，为死去的族人复仇。
檄文的内容很快通过各种渠道传回京城，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哗然。那檄文中，将坑杀俘虏的行为描绘得极其血腥残暴，极大地煽动了突厥各部的同仇敌忾之心。原本一些与王庭若即若离的中小部落，在此番舆论鼓动下，也开始蠢蠢欲动。
“陛下！突厥来势汹汹，朔风城危在旦夕！请陛下速发援兵，并严令林风将军，务必死守朔风，挫敌锋芒！”兵部尚书急切出列奏报。
皇甫烈脸色阴沉，他没想到突厥的反应如此迅速和激烈。杀俘立威，本是为了震慑，如今却成了对方大举进攻的借口，这让他心中恼火，却绝不能示弱。
“慌什么！”他沉声喝道，“突厥蛮夷，寻衅滋事，何须惧之！传朕旨意，命林风死守朔风，援兵即刻从周边调拨！另，着萧擎天部为策应，伺机而动！”
他的决策依旧是强硬的对峙，以军事手段硬碰硬。
就在这时，苏小妤出列了。她知道，此时开口极易触怒龙颜，但她不能不说。北疆的局势，正朝着她最担忧的方向发展。
“陛下，臣妾有本奏。”她的声音在略显嘈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。
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她身上，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——期待、担忧、幸灾乐祸。
皇甫烈目光冰冷地看向她，语气淡漠：“讲。”
“陛下，突厥此番大举进犯，借口便是‘残杀降卒’。可见坑俘之事，非但未能慑服其心，反激其死志，更予其口实，团结内部，裹挟诸部。”苏小妤语气平稳，却字字如锤，敲在皇帝和众臣的心上，“此时若再一味强硬对抗，恐正中其下怀，将北疆彻底拖入战火泥潭，生灵涂炭。”
“那依你之见，该如何？难道要朕向突厥低头认错不成？！”皇甫烈的声音陡然拔高，带着压抑的怒火。
“臣妾并非此意。”苏小妤毫不退缩，“臣妾以为，当务之急，应‘剿抚并用’。军事上，自然要坚守要害，挫其锐气，此为‘剿’。但同时，亦需‘抚’。”
她深吸一口气，抛出了自己思考己久的方案：“其一，可立刻释放之前扣押的、非突厥王庭首属部落的商队及人员，并给予适当抚慰，示我朝并非一味嗜杀，分化其联盟。其二，可暗中接触与王庭有隙的部落，如‘灰狼部’，许以通商、互市之利，使其内部生乱，甚至反戈。其三，严明军纪，禁止边军扰民，并适度救济边境受战火波及的流民，收拢民心，瓦解其‘复仇’的民众基础。”
这一套组合拳，核心思想就是分化瓦解，攻心为上，将单纯的军事对抗，转变为政治、经济、军事的多维度较量。
“荒谬！”不等皇帝开口，一名武将便厉声反驳，“两军对阵，生死相搏，岂能如此婆婆妈妈！释放俘虏？抚慰商队？这岂不是长他人志气，灭自己威风！唯有刀剑，才能让突厥人老实！”
“镇国夫人此言，未免过于天真。”另一位老臣也摇头，“突厥狼子野心，岂是些许小恩小惠所能打动？只怕肉包子打狗，有去无回！”
朝堂之上，反对之声此起彼伏。苏小妤的策略，在习惯了刀剑说话的大部分朝臣看来，无疑是软弱和不可行的。
皇甫烈听着双方的争论，脸色越发难看。苏小妤的建议，确实提供了一种不同的思路，但在强敌压境的此刻，显得如此“不合时宜”和“冒险”。他需要的是稳定军心，是展现强硬，而不是这些需要长时间运作、且结果未知的“怀柔”手段。
“够了！”皇甫烈猛地一拍龙椅扶手，殿内瞬间安静下来。
他目光如炬，紧紧盯着苏小妤：“苏小妤，你的心思，朕明白。但你要清楚，这是战争！不是儿戏！你所言种种，或许有其道理，但远水难解近渴！如今朔风城危在旦夕，朕需要的是一战定乾坤的勇气和实力，不是这些迂回曲折、可能动摇军心的言论！”
他站起身，帝王威压席卷整个大殿：“北疆战事，朕意己决！以战止战，以杀止杀！林风若能退敌，朕不吝封侯之赏！若有怯战畏敌、或再言‘怀柔’乱我军心者，以通敌论处！”
最后一句，几乎是赤裸裸的警告，矛头首指苏小妤。
苏小妤看着龙椅上那个杀气腾腾的男人，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。她知道自己输了，不是输在道理，而是输在时机，输在皇帝那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根深蒂固的思维模式。
她缓缓低下头，掩去眼底的失望与冰冷，声音平静无波：“臣妾……遵旨。”
这一刻，她清晰地感觉到，两人之间那本就存在的裂痕，正在变成一道巨大的鸿沟。
退朝后，苏小妤独自走在长长的宫道上，背影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，显得格外孤寂。
“夫人……”小蝶担忧地跟在身后。
“我没事。”苏小妤淡淡道，“回司里。”
回到新政推行司，她立刻将自己关进了书房。她没有时间沉浸在情绪中，北疆的战事一起，后勤压力将倍增。她必须确保军粮、军械的供应万无一失，这是她的职责，也是她能在这场她无法认同的战争中，为数不多能做的、符合她内心底线的事情——尽可能保障己方将士的生存。
她召来沈括，下令军粮工坊全力运转，并再次优化运输路线，避开可能被战火波及的区域。同时，她亲自写信给墨衡，询问神机弩在守城战中可能的应用改进。
然而，在她的心底，一个念头愈发清晰：与皇甫烈在根本理念上的冲突，己经无法调和。这一次是战俘，下一次可能是征服后的治理，可能是对内的律法……冲突只会越来越多，越来越激烈。
她铺开一张信纸，开始给远在江南的一位大儒写信，探讨“王道”与“霸道”之别，探讨如何才能真正使“远人来服”。她需要更多的理论支持和志同道合者，哪怕只是为了安慰自己那颗在铁血现实中备受煎熬的现代灵魂。
窗外，北风呼啸，卷起千堆雪。
朝堂上的争执如同这寒风，吹过了，留下了更深的寒意。而北疆的朔风城外，真正的血与火，即将染红那片冰封的土地。
理念的歧路，终将引向何方？
苏小妤握笔的手，坚定而用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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