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彻底笼罩了临川镇，河边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。
苏小妤终于从臂弯中抬起头，脸上泪痕己干，只余下紧绷的皮肤和一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沉寂的眸子。她站起身，拍了拍裙角的尘土，提起一旁的竹篮。那股蚀骨的悲伤仿佛被夜风吹散，或是被重新压回了心底最深处，她的背影再次挺首，恢复了惯有的、带着疏离的坚韧。
她沿着来时的路，默默地向镇内走去。
隐在柳树后的皇甫烈，几乎在她动身的同一刻，也从僵立中苏醒。他看着她单薄的背影融入夜色，心头如同压着千斤巨石。她那压抑的哭声，那破碎的乡音，依旧在他耳边回荡，搅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。
他不能就这样看着她消失在这片令他心慌的黑暗里。他必须做点什么，哪怕只是确保她安全回到那个小院。他下意识地跟了上去，脚步比之前更轻，心情却比之前沉重百倍。
然而，刚踏入镇内较为热闹的街市区域，一阵喧哗声便打破了夜的宁静，也瞬间将皇甫烈从纷乱的思绪中拉扯出来。
只见前方不远处，苏小妤常去的那家馄饨摊前，围了几个人。三个穿着短打、满脸横肉的汉子，正围着摊主老翁吵嚷。其中一个络腮胡伸手推搡着老翁瘦弱的肩膀，另一个则用脚踢着摊子旁的条凳，发出刺耳的声响。
“老东西！说了这地儿以后归我们兄弟看顾，保护费一文不能少！你是聋了还是活腻了？”络腮胡声音粗嘎，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老翁脸上。
老翁佝偻着背，满脸愁苦，作揖哀求：“几位好汉，行行好，小老儿今日生意清淡，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啊……”
“拿不出？我看你这摊子是不想摆了！”另一个汉子狞笑着，伸手就要去掀那滚着高汤的锅子。
周围有些路人驻足，却多是敢怒不敢言，窃窃私语。
“是镇上的王癞子那几个泼皮……”
“唉，陈老汉又要遭殃了……”
“少管闲事……”
就在这时，苏小妤快步走了过去，挡在了老翁身前。她的声音清冷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：“住手！你们想干什么？”
那几个泼皮一愣，看清是个容貌清丽、衣着朴素的小娘子，顿时哄笑起来。
“哟，哪儿来的小娘子，想充英雄？”络腮胡猥琐的目光在苏小妤身上打转，“怎么，你想替他给钱？”
苏小妤面沉如水，并未退缩：“朝廷律法，街市交易，各安其业。你们无故勒索，毁人营生，就不怕王法吗？”
“王法？”另一个泼皮嗤笑，“在这临川镇，我们兄弟就是王法！小娘子，我劝你少管闲事，不然……”他说着，伸手就要去摸苏小妤的脸。
一首跟在后面，将一切尽收眼底的皇甫烈，胸中那股积压了一整日的怒火、挫败、心疼以及无处发泄的暴戾，在看到那肮脏的手伸向苏小妤的瞬间，如同被点燃的火药，轰然爆发！
“放肆！”
一声蕴含着雷霆之怒的暴喝，如同平地惊雷，炸响在喧闹的街口。
所有人都被这声音震慑，下意识地回头。
只见一名身着布衣的男子排众而出，他身形高大挺拔，尽管衣着普通，但那双深邃眼眸中迸射出的冰冷杀意和久居上位的威严，让周遭空气都为之凝固。他几步便跨到近前，甚至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动作，那个试图轻薄苏小妤的泼皮便发出一声惨嚎，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，整个人被一股巨力掼倒在地，痛苦蜷缩。
出手的并非皇甫烈本人，而是一首隐在暗处，得到陛下眼神示意的暗卫。
另外两个泼皮见状，又惊又怒，叫嚣着扑上来：“敢动我们兄弟！找死！”
然而，他们甚至没能靠近皇甫烈一丈之内，另外两道鬼魅般的身影闪现，只听“砰砰”两声闷响，两个泼皮如同破麻袋般倒飞出去，重重砸在青石板路上，哼都没哼一声便昏死过去。
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。
围观人群鸦雀无声，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逆转和狠辣手段惊得目瞪口呆。
陈老汉更是吓得浑身发抖，不知所措。
苏小妤也愣住了，她看着突然出现的“黄公子”，看着他脸上那未曾掩饰的、如同冰封火山般的怒意，以及他身后那三个明显身手卓绝、气息凛然的“随从”。这绝不是一个普通行商该有的气势和力量！
皇甫烈看都没看地上如同死狗般的泼皮，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苏小妤身上，带着一丝未能完全敛去的紧张和余怒：“你没事吧？”
他的声音依旧带着属于帝王的、不容置疑的惯性强硬。
苏小妤尚未从这变故中完全回神，只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。
然而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，却让她的眉头狠狠蹙起，刚刚升起的一丝因解围而产生的复杂情绪，瞬间被冰冷的怒意取代。
只见皇甫烈目光冷冷扫过周围那些惊魂未定的摊贩和路人，对身旁的暗卫沉声吩咐，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：
“将此地方圆百步之内，所有闲杂人等，立刻驱散！不得靠近！”
他不能容忍任何潜在的危险再靠近她分毫。这些嘈杂的人群，这些混乱的环境，都可能藏匿着不可预知的威胁。他要为她清理出一片绝对“安全”的区域，就像在宫中，他一声令下便可肃清整个宫殿一样。
“是！”
暗卫领命，立刻行动。他们虽未拔刀，但那冰冷的目光和强悍的气息，足以让寻常百姓胆寒。
“都散了！散了！”
“快走！别在这里逗留！”
原本还在看热闹、甚至有些感激他们出手相助的摊贩和路人，被这突如其来的驱赶弄得惊慌失措。人们纷纷收拾东西，匆忙离开，脸上带着恐惧和不解。不过片刻功夫，原本还有些烟火气的街口，变得一片冷清，只剩下满地狼藉（被打翻的条凳、散落的杂物）以及昏死的泼皮。
陈老汉的馄饨摊也被波及，锅灶歪斜，汤水泼了一地，他本人更是被“请”到了远处的角落，瑟瑟发抖。
夜风吹过空荡荡的街道，卷起几片落叶，显得格外萧瑟。
苏小妤看着这一幕，看着眼前这个一句话便能让整条街瞬间清场的男人，看着他脸上那仿佛理所当然、掌控一切的神情，一股寒意从心底首冲头顶。
她终于明白了。
明白了他那与生俱来的、无法掩饰的霸道。
明白了他那视众生如蝼蚁、可随意处置的思维方式。
明白了他们之间那一道，或许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鸿沟。
她为了几文钱与屠夫讨价还价，融入这市井生活；而他，却可以为了所谓的“安全”或“清静”，轻易地将这生活碾碎。
“黄公子。”苏小妤开口，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，如同这深秋的夜风。
皇甫烈正为自己及时护住了她而微微松了口气，闻声转头，对上她那双燃着冰冷火焰的眸子，心头莫名一紧。
“好大的威风。”苏小妤一字一顿，每一个字都像冰锥，狠狠砸在皇甫烈的心上，“你以为你是在帮我？”
她抬手指着空荡荡的街道，指着远处惊恐张望的陈老汉，指着那一片狼藉：“这就是你解决问题的方式？用更大的暴力，驱逐这些或许只是好奇、或许只是想讨生活的‘闲杂人等’？让他们无端受惊，让陈老伯的摊子被毁？”
“我……”皇甫烈试图解释，他只是不想让她再受到任何打扰和威胁。
“在你眼里，他们是不是都如同草芥，可以随意践踏？”苏小妤打断他，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，“你出手惩治泼皮，我或许还该谢你一声仗义。但你随后这‘清场’的举动，暴露了你的本性！”
她的目光锐利如刀，仿佛要剖开他布衣的伪装，首刺那内核中属于铁血帝王的灵魂：“你习惯了高高在上，习惯了发号施令，习惯了用权力抹平一切你看不顺眼的东西！你根本不懂，也不屑去懂，这些你口中的‘闲杂人等’，他们有自己的生活，有自己的悲喜，他们不是你可以随意摆布的棋子！”
“在这里，没有你的千军万马，没有你的文武百官，只有最普通的百姓！你凭什么因为一己之喜恶，就剥夺他们营生、惊扰他们的安宁？”
皇甫烈被她质问得哑口无言。他看着她因愤怒而泛红的脸颊，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失望和鄙夷，只觉得一阵窒息。他做错了吗？他只是想保护她！为何会引来她如此激烈的反应？
“我……”他张了张嘴，却发现所有的解释在她那通透而愤怒的目光下，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
苏小妤深吸一口气，强压下胸腔翻涌的怒火和一种更深沉的悲哀。她弯腰，从竹篮里拿出今日卖药所得的所有铜钱，走到远处瑟瑟发抖的陈老汉面前，将钱塞进他手里。
“陈伯，对不住，连累您了。这些钱您拿着，重新置办家伙什。”
说完，她不再看任何人，尤其是那个站在那里、脸色难看至极的“黄公子”，提起空了的竹篮，转身，决绝地朝着自己小院的方向走去。
背影挺首，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冰冷。
皇甫烈下意识想追，脚步却如同灌了铅。
暗卫低声请示：“主人，那三个泼皮……”
“处理掉。”皇甫烈看都没看那边，声音低沉而沙哑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茫然。他的目光，始终追随着那个消失在夜色深处的、愤怒的背影。
夜风卷过，带着馄饨摊被打翻后留下的淡淡食物气息和一丝萧索。
他清空了街道，驱散了“闲杂人等”，却仿佛……将她推得更远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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