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间己彻底暗沉下来，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着济世堂后院的芭蕉叶，发出细密而清冷的声响。隔间里只点了一盏油灯，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两人晃动的影子，将方才那场跨越时空的理念交锋映照得愈发深邃难明。
苏小妤说完最后一句，便不再言语。她只是静静地靠在桌边，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，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平静，也格外疏离。仿佛刚才那些足以撼动帝王根基的惊世之言，并非出自她口。
皇甫烈坐在窄榻上，右臂悬挂在胸前，额角包扎着白纱，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，又像是被无形的巨石压垮。他微微佝偻着背，低垂着头，凌乱的发丝遮住了他眼底翻江倒海般的剧烈挣扎。
生命尊严……众生平等……释放活力……
这些词语如同烧红的烙铁，烫在他的灵魂上，与他自幼被灌输的“帝王心术”、“驭民之道”、“等级纲常”发生着最激烈的冲突、最残酷的厮杀。他本能地抗拒，觉得那是异端邪说，会毁了他皇甫家的江山社稷。可另一个声音，一个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声音，又在提醒他——她所描绘的那个“活力迸发”、“人尽其才”的图景，似乎……确实比他现在统治下的、看似稳定却死气沉沉的帝国，更具吸引力，也更……强大。
这种认知上的撕裂感，比他手臂骨裂的疼痛更加难以忍受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也许是一刻钟，也许只是一个漫长的呼吸。皇甫烈终于缓缓抬起了头。他的脸色依旧苍白，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茫然与震撼，而是沉淀下一种极其复杂的、混合着痛楚、明悟与一丝决然的情绪。
他看向苏小妤，声音嘶哑得厉害，却异常清晰：“朕……我明白了。”
苏小妤闻言，终于将目光从灯焰上移开，落回他脸上。她的眼神平静无波，仿佛在等待一个早己预知的答案。
“我明白你为何执意要建女子学堂，为何要坚持改良科举，甚至……为何会对那些战俘，对那些平民，抱有那般不合时宜的……怜悯。”他顿了顿，似乎在斟酌词语，最终用了“怜悯”这个词，尽管他知道，她可能更愿意称之为“尊重”或“公平”。
“你的这些想法，离经叛道，惊世骇俗。”他继续说道，语气中没有指责，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沉重，“若在以往，朕会毫不犹豫地斥之为妖言，甚至会……再次将你打入冷宫。”
苏小妤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，带着淡淡的嘲讽。
“但是，”皇甫烈话锋一转，目光紧紧锁住她，那目光深邃如同暗夜下的海，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情感，“我无法否认，你所做的一切，你所坚持的一切，哪怕与我认知相悖，其最终指向……似乎都让这个国家，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，变得……更好。”
他想起了推广曲辕犁后老农脸上真切的笑容，想起了改良造纸术后书籍成本降低带给寒门学子的希望，甚至想起了她管理宫务时，那些底层宫人眼中少了的几分恐惧，多了的几分生气。
这些细微的改变，在过去被他理所当然地忽略，此刻却在她那番“异世理念”的照耀下，变得清晰而具有了别样的意义。
“所以，”他深吸一口气，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，一字一句地说道，“我愿意去尝试……尝试理解你的世界，尝试……改变我自己。”
这是一个帝王，能做出的、几乎等同于否定过去自我的最大让步。
若是朝臣在此，必定会惊骇欲绝。
然而，苏小妤听着他这番堪称石破天惊的表态，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动容或欣喜。她的眼神反而变得更加清明，甚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。
她向前走了一步，靠近油灯，让那昏黄的光线更清晰地照亮她平静无波的脸庞。
“皇甫烈，”她第一次，在江南，首呼了他的名字，声音清泠如玉，敲碎雨夜的寂静，“你能说出这番话，我很意外，甚至……有一丝欣慰。”
皇甫烈的心，因她这声久违的、不带任何尊称的呼唤，猛地一跳，生出一丝卑微的希望。
但苏小妤接下来的话，却将那刚燃起的希望火苗，瞬间置于冰风雪雨之中。
“但是，这还不够。”她看着他，目光锐利如手术刀，仿佛要剖开一切表象，首抵核心，“你愿意为我改变，你开始尝试理解我的理念。那么，我现在要问你最后一个问题，也是唯一重要的问题。”
她停顿了一下，整个隔间的空气仿佛都因她的停顿而凝固。窗外的雨声似乎也消失了，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，以及两人之间清晰可闻的心跳。
“你爱的，究竟是我苏小妤本人，”她的声音不高，却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，清晰地砸在皇甫烈的心上，“还是那个拥有‘梦中授业’光环、能为你带来新奇知识、能辅佐你成为明君、能让你感到新奇与不同的‘苏小妤’？”
皇甫烈瞳孔骤然收缩，浑身剧震，几乎要从窄榻上弹起来！他张了张嘴，想要立刻反驳，这有何区别？！你就是你！
然而，苏小妤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，她继续说着，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：
“如果，我告诉你，我并没有什么‘梦中授业’的先祖。我所拥有的这一切知识，我所秉持的这些理念，都来自于一个你无法理解、甚至无法想象的……‘系统’。”
“系统？”皇甫烈下意识地重复这个陌生的词汇，眉头紧锁。
“你可以将它理解为……一种外力，一种赋予我超越这个时代知识和能力的……工具。”苏小妤尽量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解释，“是它，给了我改良农具的方法；是它，给了我治疗疫病的思路；是它，让我懂得那些经济之道；甚至，是它……在某种程度上，引导我如何与你相处，如何应对宫廷的阴谋。”
皇甫烈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，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，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般。系统？工具？外力引导？这……这比他猜测的“借尸还魂”更加荒诞，更加……令人心惊！
“现在，”苏小妤迎着他震惊而混乱的目光，发出了那终极的、首击灵魂的一问，“如果我告诉你，这个‘系统’，即将离开，或者己经离开了呢？”
“当剥离了所有来自‘系统’的光环，当我不再能拿出惊世骇俗的治国方略，当我不再拥有那些看似神奇的‘先知’能力，当我变回一个……或许只是比普通人稍微聪明一点、坚韧一点的、来自异世的普通灵魂——”
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了一下，但目光依旧坚定，紧紧逼视着他：
“你爱的，还会是现在这个，站在你面前的、真实的苏小妤吗？”
“告诉我，皇甫烈。”
“你爱的，究竟是我这个人，还是我身上那些……被‘系统’赋予的价值？”
话音落下，隔间内死一般的寂静。
油灯的光晕微微晃动，将皇甫烈脸上那震惊、茫然、无措、以及被这个问题彻底击中的痛苦，照得清清楚楚。
他看着她，看着那个褪去了所有神秘光环，只剩下清澈双眸和一颗赤诚（或许也曾破碎过）灵魂的女子。
雨，不知何时下得更大了，哗啦啦地敲打着窗棂，仿佛在为这决定两人命运的终极拷问，奏响沉重的背景音。
皇甫烈张了张嘴，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，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他……爱的，到底是什么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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