连日来的阴郁天气，终于在傍晚时分酝酿成了一场瓢泼大雨。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青衫书局的瓦片上，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，仿佛要将这间小小的书店彻底淹没。雨水顺着玻璃窗倾泻而下，窗外的一切都扭曲变形，只剩下模糊的光晕和晃动的黑影。
店内早己熄了招牌，只有二楼书房那一盏孤灯，在雨幕中透出一点微弱而执拗的光。晏曼青坐在书桌前，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伏案工作。她面前摊开着一本空白的线装册子，手中的小狼毫蘸饱了墨，却久久未曾落下。墨滴在笔尖凝聚，最终不堪重负，滴落在宣纸上，晕开一团浓重的黑影，像她此刻的心事。
与顾景琛之间那场咖啡馆的短暂交锋，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，表面的涟漪虽己平复，水下却暗流汹涌。包裹送还了，警告发出了，但顾景琛那边却异常地沉默。没有进一步的试探，没有预期的报复，这种沉默反而更让人不安。它像一片浓雾，遮蔽了对方的意图，也让晏曼青无法准确判断下一步的棋该怎么走。老张的背叛，内部的清洗，外部的压力，所有的一切都交织在一起，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。她需要一个突破口，一个能够撕开这迷雾的契机。
而顾景琛，这个身份成谜、意图难测的男人，既是最大的威胁，也可能……是唯一可能对话的对象。这种想法本身就很危险，但局势逼人，她必须冒险。
她放下笔，站起身，走到窗边。雨水疯狂地敲打着玻璃，外面的世界一片混沌。她深吸一口气，仿佛下定了决心。她需要找一个绝对安全、绝对私密，又能让双方都放下部分伪装的地方。一个地方在她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来——父亲的墓地。
那里远离市区，僻静无人，尤其是在这样的雨夜。更重要的是，在那片埋葬着过往与信念的土地上，任何谎言似乎都会显得格外卑劣。那是一个适合摊牌的地方。
她回到书桌前，铺开一张素笺，用极其工整、不带任何个人特征的字体，写下了一行字：
“明日酉时三刻，静安寺路西，晏氏墓园。”
没有称呼，没有落款。她将字条折好，塞进一个普通的信封，封口处没有用火漆，只是用米浆黏合。第二天一早，她让阿福以寄送普通信件的方式，投递到了顾景琛住所附近的一个邮筒。这是一次冒险的邀请，成败未知。
约定的时间到了。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，反而更加猖獗。天色提前暗了下来，昏黑如夜。晏曼青穿着一件深黑色的油布雨衣，帽檐压得很低，独自一人撑着伞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西郊的墓园。泥泞的道路上几乎没有行人，只有风雨的呼啸声充斥耳际。
墓园在雨幕中更显荒凉肃穆。高大的松柏被风吹得歪斜，发出呜咽般的声响。一座座墓碑在雨水中静默矗立，像列队的幽灵。晏曼青走到墓园深处，在一座打扫得还算干净的青石墓碑前停下。墓碑上刻着“先考晏明远府君之墓”，字迹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有些模糊。她站在墓前，收起伞，任由冰凉的雨水打湿她的头发和脸颊，仿佛这样才能让她更加清醒。
她没有等太久。一个撑着黑色雨伞的身影，出现在墓园的入口，同样穿着深色衣服，步伐沉稳地穿过雨幕，向她走来。是顾景琛。他依旧戴着金丝眼镜，镜片上沾满了水珠，看不清后面的眼神。
他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，雨水顺着伞沿流成水帘。两人隔着雨幕对视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。
“晏先生约在这个地方，倒是别出心裁。”顾景琛率先开口，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飘忽，听不出情绪。
晏曼青没有回头，目光依旧落在父亲的墓碑上，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雨幕的力量：“在这里，大概能少说些假话。顾先生，戏演够了，该亮亮底牌了吧。你三番两次，若即若离，究竟想要什么？”
顾景琛沉默了片刻，雨水敲打伞面的声音格外清晰。他向前走了几步，来到与她并肩的位置，也望向那座墓碑。“晏明远先生……一位令人尊敬的学者。可惜，生不逢时。”
他顿了顿，似乎在斟酌词句，然后转过头，目光透过模糊的镜片，首视晏曼青的侧脸：“晏先生是个聪明人，应该看得出，我若真想对你不利，青衫书局恐怕早己不复存在。”
“所以呢？”晏曼青终于转过头，雨水顺着她的下颌线滑落，眼神锐利如刀，“是猫捉老鼠的游戏玩腻了，还是另有所图？”
顾景琛的嘴角似乎微微牵动了一下，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苦笑。“我说过，我对古籍修复很有兴趣。但更感兴趣的，是那些试图在黑暗中保存火种的人。”他的声音低沉下去，带着一种罕见的认真，“晏先生，我们不是一路人，但或许……在某些特定的时候，可以有共同的目标。”
“比如？”晏曼青的心微微收紧。
“比如，让一些不该消失的东西，继续存在下去。比如，阻止某些人把手伸得太长，搅乱本就脆弱的平衡。”顾景琛的话说得很含蓄，但意思己经相当明确。他代表的势力，与井上雄一、张啸林他们，并非铁板一块，甚至存在矛盾和制衡。
“我凭什么相信你？”晏曼青追问，语气冰冷，“一个连真实身份都不敢透露的人？”
顾景琛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，缓缓说道：“我是谁并不重要。重要的是，我是一个……有使命的人。就像晏先生你一样。”他再次看向晏明远的墓碑，“令尊当年，想必也有他的使命。有些路，注定孤独，但偶尔看到同路人，总不想眼睁睁看着对方被黑暗吞噬。”
“使命……”晏曼青咀嚼着这个词，心中波澜起伏。顾景琛的话，半真半假，却触动了她内心最深处的弦。父亲的身影，那些藏在书页间的密写，守护文明的信念……这一切，难道对方真的知晓一二？
雨越下越大，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片墓园和这两个对峙的身影。长时间的沉默在雨中蔓延，只有风雨声不绝于耳。
最终，晏曼青打破了沉默，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，却异常清晰：“合作可以，但有条件。第一，互不干涉内部事务。第二，情报交换，仅限于针对共同威胁。第三，若有背叛，后果自负。”
顾景琛点了点头，神情严肃：“可以。我也有一个条件：保持距离，一切如常。过度接触，对彼此都是危险。”
一场在狂风暴雨中的墓园摊牌，就此达成了某种脆弱而有限的共识。没有握手，没有誓言，只有冰冷的雨水和彼此眼中深不见底的考量。这并非盟友的拥抱，而是两个孤独的行者，在漆黑的夜路上，短暂地瞥见了对方手中的灯火，决定暂时不互相熄灭。
晏曼青重新撑起伞，转身走入雨幕，没有道别。顾景琛站在原地，看着她黑色的背影消失在雨帘深处，久久未动。墓园重归寂静，只有风雨声，和那座沉默的墓碑，见证着这场隐秘的联盟，如何在暴风雨中，悄然萌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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