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景琛凭借那场血腥的“苦肉计”暂时稳住了脚跟，但代价是沉重的，如同在灵魂上烙下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。晏曼青藏身的小阁楼里，空气也因老陈的负伤而愈发凝滞。每一次秘密换药时，看着老陈因剧痛而扭曲却强忍不发的面孔，听着他偶尔在昏迷中泄出的几声压抑呻吟，晏曼青都感到一种钻心的无力与自责。斗争的血腥与残酷，从未如此具体地展现在她面前。
然而，命运的残酷似乎永无止境。就在老陈的伤势稍见稳定，阁楼里刚刚能喘过一口气的间隙，一场更遥远、却更令人心悸的毁灭性打击，如同晴天霹雳，通过一种极其隐晦却又无比清晰的方式，传到了晏曼青这里。
那是一个天色阴沉的午后，阁楼的气窗透进微弱的光线。晏曼青正小心地给老陈肩头更换浸着药汁的纱布。突然，一阵极其微弱、却异常急促尖锐的“嘀嗒”声，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，又仿佛就在墙壁内部振动，持续了短短不到十秒钟，随即戛然而止。
那声音并非错觉。晏曼青的动作瞬间僵住，手中的镊子“当啷”一声掉落在搪瓷盘里。老陈也猛地睁开了眼睛，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，两人对视一眼，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法置信的惊骇与绝望。
那是无线电发报键敲击的声音，是最高等级的、只在一种情况下才会被动用的——牺牲信号！
晏曼青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，几乎停止跳动。她连滚带爬地扑到墙角一个废弃的、连着老旧金属水管的气窗旁，将耳朵死死贴在冰冷生锈的铁管上。水管是空的，有时能隐约传递极远处的震动和声音。她屏住呼吸，全身的感官都凝聚在听觉上。
死一般的寂静。只有远处街道模糊的市声，和阁楼里老陈粗重压抑的呼吸声。
几秒钟后，又是一阵极其短暂、却更加清晰、仿佛用尽生命最后力气敲出的电码声传来，节奏熟悉而悲壮！晏曼青的手指在冰冷的墙壁上无意识地抠挖着，指甲几乎要折断。她听得懂那组最简单的、每个报务员都铭记于心的通用码——别了，同志。
紧接着，不等那电码的余音在脑海中消散，一声沉闷的、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爆炸轰鸣，透过水管和大地，隐隐传来！那声音不大，却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感，震得阁楼地板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。
然后，一切重归死寂。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彻底的、令人窒息的死寂。
晏曼青在地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，脸色惨白如纸，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。老陈挣扎着想坐起来，牵动了伤口，疼得倒吸一口凉气，但他顾不上这些，嘶哑着声音问：“先生……是……是哪个台？”
晏曼青闭上眼，两行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落。她不用去看地图，不用去核对频率。那个信号传来的大致方向，那个区域的电台配置，以及这种决绝的自毁方式……她心里清楚，是那个位于沪西、负责与苏南根据地保持核心联络的电台小组！那个小组的负责人，是个沉默寡言、技术精湛的年轻人，代号“夜莺”，她虽从未见过其真容，却无数次接收过他发出的、关乎无数人生死存亡的电文。
“夜莺”小组被破获了。在最后时刻，他们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，向所有可能还在监听频率的同志告别，并用自己的牺牲，确保电台和密码本彻底毁灭，不落入敌手。那声爆炸，是手榴弹？是炸药？己不重要。重要的是，一条至关重要的通讯血脉，被硬生生切断了；几位未曾谋面、却并肩作战己久的战友，以一种最壮烈的方式，永远地消失了。
阁楼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。没有哭声，只有沉重的呼吸和死一般的寂静。兔死狐悲，物伤其类。老陈死死咬着牙关，额头上青筋暴起，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，渗入花白的鬓角。他经历过无数危险，但这种来自远方的、集体性的、如此决绝的牺牲，带来的震撼是前所未有的。
晏曼青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，仿佛连血液都冻结了。她想起“夜莺”小组最后一次发来的电文，那是几天前，内容是关于一批药品安全送达的确认信号，措辞简洁、精准，一如往常。她甚至能想象出，那个代号“夜莺”的年轻人，在昏暗的灯光下，专注地敲击发报键的样子。而此刻，他己化为灰烬。
这种牺牲，崇高，却也太过残酷。它像一面冰冷的镜子，照出了这场斗争的终极代价——不仅仅是个人的生死，更是整个网络、整条战线可能随时面临的灭顶之灾。它让之前所有的周旋、算计、甚至像老陈这样的“苦肉计”，都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力。
晏曼青缓缓站起身，走到气窗边，望着窗外灰蒙蒙的、压抑的天空。远处的城市依旧在运转，车马声隐约可闻，但对于她，对于无数像她一样在暗夜中前行的人来说，世界的某个角落，己经永远地暗了下去。
她抬起手，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。悲伤无用，绝望更是毒药。“夜莺”小组用生命发出的最后信号，不是哀鸣，是警钟，是激励。它提醒着活着的人，道路只会越来越艰险，每一步都可能踏着同志的血肉。但只要还有一个人，还有一口气，那微弱的电波，就不能彻底消失。
她转过身，目光重新变得坚定，尽管那坚定之下，是深不见底的悲凉。她对老陈说，声音沙哑却清晰：“老陈，我们得活下去。不仅是为了自己，也是为了他们。”
老陈重重点头，眼中燃烧着悲愤的火焰。
阁楼之外，肃杀的氛围仿佛更加浓重了。牺牲的阴影，如同无形的大网，笼罩着每一个仍在坚持的灵魂。但在这极致的黑暗中，某种更加坚韧的东西，正在悄然滋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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